楼梯嘎吱作响,与豫州的冷清不同,京城客栈里十分拥挤。
陈禾走进来的时候,还有一个裹着棉衣的小孩,因为没站稳,左脚绊右脚,从楼梯最后一阶,猛地趴到了他小腿上。
“……”
释沣给他用了障眼法,此刻他们看起来是两个普通的中年男子,小孩的感觉最是敏锐,他盯着陈禾,忽然放声嚎啕。
随后孩子被他身后的家人急急抱走。
陈禾还没从僵硬里回过神来,依稀听到一声轻轻的笑。
“师兄。”陈禾尴尬的低声。
“嗯,你小时候也常常这样摔,不过从来不哭。”释沣顺口说。
陈禾更尴尬了,金丹后期的修为,都没能压得住耳根后泛起的那点红。
释沣在后面看到,噙带的笑意却逐渐消失,他也感到有些尴尬,更多的是难以遏制的自我厌恶。
——他看着师弟长大,却对陈禾起了这样的妄念。
传出去,哪怕是魔道中人,也会惊愕嘲笑。
修真界从没有过同为男子的道侣,更不要说还是师兄弟。情生为孽,要如何自拔?
“师兄,我们这样随便住下,没关系吗?”
陈禾的话语,惊醒了释沣。
释沣敛去目中忧色,微微一笑:“这里是京城,明天就是正月初六,再过两天,就要放花灯了。上元灯会要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七,京城外四县的百姓,都要赶来参加灯会。那些有点家财的,想多玩几日,不提前来,只怕都住不上客栈!”
这年月,到了夜里就是宵禁,通宵不夜的辉煌灯火,唯有上元佳节可见。
“噢!”陈禾瞄着到处窜动的人头,不自觉的也有了几分期待。
他虽不再是少年了,但经历却很有限,没瞧过什么热闹,也没见过盛世浮华。
“掌柜,可还有房?”
释沣随手拿了个东西变作路引,没这玩意是住不了店的。
“客官,对不住,上房没了,不过楼上西边拐角处还有一间地字号的房,收拾得干净整齐!”拨着算盘的客栈掌柜眉花眼笑。
“就这间!”释沣拿出银子。
“等等,您拿好咯,这是钥匙!”掌柜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神神秘秘的一笑,“客官若是不要新被褥,也不要热茶热水,小店能给您减个半价。”
这话问得十分古怪,哪有住店不要这些的,释沣却从容的点点头:“正是不必,劳烦掌柜。”
“好嘞!”
掌柜喊来一个伙计,去领他们上楼。
这伙计神情恭敬,完全不因释沣看起来普通而怠慢,领二人到屋前后,还搓搓手问:“客官是否要买大报国寺与白山书院的消息?最新的。”
释沣眉头都不眨的扔过去一块碎银。
伙计更殷勤了,他看看左右,然后关上门,用极快的语速说:“今年大报国寺要招十来个供奉,白山书院倒不太缺人,他们的大供奉走了,想急寻一位顶尖高手。白山书院招供奉是正月初十,报国寺是正月初八。”
释沣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那个打算继续卖详细情报的伙计,神情有点失望,却没有纠缠,很快就出去了。
“供奉是什么?”陈禾疑惑的问。
“大报国寺与白山书院,是京城里最多修真者的两个势力。”释沣漫不经心的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确定这里没有任何法术痕迹。
陈禾闭上嘴,神情窘迫。
——果然他没有任何行走世俗的经验,下次他一定记得检查完房子再说话。
“上元灯会,聚集京城的不止是百姓,还有众多散修。由于这里是浣剑尊者势力最强的地方,正道式微,所以能排得上号的只有这一寺一书院。为了增强实力,他们只能年年招供奉,以抵御魔道势力蚕食。”
陈禾努力想了想,还是没能在那点可怜的记忆中翻出这两个名字。
释沣哂然:“别想了,这只是两个小门派。”
“嗯?”
“河洛派是修真界五大宗派之一,门派内元婴期修士成把抓,长老至少要是化神期。而大报国寺的修士里,有一个元婴期就算不错了。”
陈禾沮丧摸额头。
——他忘了,修真界最多的还是金丹期之前的修士。
黑渊谷里最低化神期,四十年小界碎片,除了凑数的小道士,最差也是元婴期。
无形中导致陈禾忽略了在大门派与大势力的这个圈子外,修真界的普通情况是:金丹期就能被奉为上宾,而元婴期修士已经是高不可攀,可以拿鼻孔看人,能被尊称为xx祖师的高人了。
浣剑尊者势力很大,但他在豫州最信任的属下秦蒙,只是个筑基期魔修。
就算浣剑尊者是魔道第一高手,这称号也不能把属下的实力都翻一番,世间比高手更多的,永远都是普通人。
“所以,这两群最高不过元婴期的正道修士,每年都在艰难抵御浣剑尊者的势力扩张?”陈禾不知道该露出同情的目光,还是谈疯子的神色。
——这得多想不开,多无知,才能跟浣剑尊者死磕啊!
释沣又感到一阵好笑,同时也感到一阵喟叹。
醍醐灌顶只能让陈禾明白常理,却没法知道这世间因人心而起的复杂。
“这世俗的权势最高者,天子帝皇,喜欢玩权谋均衡之术。对他来说,大报国寺、白山书院、国师,都是神乎其神的有道高人,但凡睿智的天子,都不会只依赖一方。这样他才能安枕,也才会感到世外之人也是效忠他的。天子喜欢这样自欺欺人,大家就陪着他这么玩,浣剑尊者不会铲平大报国寺,也不会灭掉白山书院。”
大家心照不宣。糊弄天子,是修真界干了几千年的老本行,熟稔得很。
至于金丹期跟大乘期的区别——
白山书院敢说吗?浣剑尊者会说吗?
陈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然问:“师兄,你刚才提到国师,那是谁?”
“……”
释沣瞥了他一眼。
“不,不会吧!”
陈禾有些震惊,他有些无法想象带着福娃娃面具的国师,更忍不住问:“浣剑尊者在三百年前把乾坤观赶到了大雪山,前朝覆灭,他确实算出过大力,但三百年了,他怎么跟每任皇帝解释自己一直活着的事?”
“障眼法。”释沣眼都不抬。
“……”
“本朝三百年来,前后传继十七位国师,都是浣剑尊者一个人扮的。”
陈禾彻底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的眨眼睛。
其实释沣还有话没说完——按照人间的史书记载,本朝有一半国师死得很蹊跷呢。
这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了,碍于祖训不能取缔一脉传承的国师头衔,但急着抓权的皇帝很多,玩离间,搞暗杀,赐毒药!
反正哄骗天子的伎俩大家都会,包括大报国寺的方丈,白山书院的山长,皇帝“赐毒药”就死一下给皇帝看呗,让皇帝觉得这天下还是他的,哪怕“神仙”也是会死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真是特别的好。
糊弄完天子,背后大家继续掐。
史官会记载国师的事,却不会管京城寺院换了几个主持,反正大报国寺的方丈,只是个名头,等金丹期的佛修换了一圈后,皇帝也死掉两位了,还怕露馅?
但是像浣剑尊者那样,曾让自己在一个多疑又暴戾的皇帝手里“死”过七次,第八次还是他自己上!事实上本朝十七位国师的相貌性格习惯都不相同,在史料记载上毫无破绽,这在修真界,也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他不会弄混吗?”陈禾脱口而出。
释沣想了一下,回答:“以前我也不太明白,这番结识后,算是恍然。”
皮影戏是民间很普通的卖艺人,挑着担子走在市井之中,只要一扇屏风,几根蜡烛,独自一人,手持勾连线绳的竹棒,不管男女老少的声音都学得惟妙惟肖。
放下皮影人,拿出障眼法的浣剑尊者,谁能看出破绽?
“白山书院与大报国寺,实力虽差,但却在京城深有根基,每年不缺银钱,论起钱币多寡,富庶胜过河洛派。给供奉的东西也十分可观,每年正月,都有很多散修来争这个名额。”
“所以我们伪装成那些上京的散修?”陈禾有些明白了。
只是这客栈平平无奇,掌柜与伙计都是普通人。
释沣像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说:“在凡人眼中,大报国寺与白山书院,都是精深内家法门的武林门派。”
“……”
噢,装武林高手嘛!
修真界最喜欢的掩饰方法。
“所以,京城客栈的掌柜与伙计,以为每年会来大报国寺与白山书院擂台比武,争着做供奉的江湖高手,都是晚上打坐不用被子,不用沐浴,不用喝茶的?”陈禾越回想,神情越是古怪,“所以,那伙计在师兄要买消息后,才对我们这么恭敬?难道怕我们拆了他的客栈?”
“这个…可能吧。”
释沣从前来京城时,可没想到这么多。
他找客栈,而不是让浣剑尊者安排住处,一是释沣不会全信对方,二来也避免惊动浣剑尊者属下,从而打草惊蛇,让季弘发现端倪。
最重要的是,正月的京城鱼龙混杂,极方便藏匿。
“歇息吧。”释沣习惯性的想伸手摸师弟的脑袋,只是半途顿住,若无其事的收回去,“师兄守着你修炼。”
妄念再生,他也没法离开师弟。
释沣隐约觉得,季弘只不过是一桩天大阴谋里露出的一角。
就算要忍耐这种妄念的折磨,他也不能让陈禾落入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