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娶妇,不可避免地要先在前堂,招待来客宾者。
宴中,设庭燎,置酒,奏乐。
酒酣之后,杨坚才走完宴客流程,微微晃了晃脑袋,朝后堂走去。
他一贯是比较清醒的,如今就算是成亲宴席上饮了不少酒,也没有失去神智。
甚至被屋外的冷风一吹,思绪越发的清晰了。
俄而,后堂侍婢见杨坚至,连忙引烛笼、步障、金缕罗扇自西廊而上,扇后有人衣礼衣,花钗,令杨坚与独孤伽罗从一对坐。
“郎君。”婚房外的侍婢对杨坚行礼。
杨坚挥挥手:“你们先下去罢。”
闻言,除了听房之婆,众侍者忙不迭无声退下。
今日,是杨坚和独孤伽罗的洞房花烛夜。
“夫人。”
“郎君……”
洞房花烛明,燕余双舞轻。
云鬓酥腰,罗裙珠钗。
分杯帐里,却扇床前。
却扇后,独孤伽罗直愣愣地,望着床榻之上,与她同坐的杨坚。
“夫人可有何事?”杨坚疑惑道,“为何一直盯着坚看?”
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就算是在自己的洞房花烛之夜,对人对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愫。
杨坚见独孤伽罗的心绪复杂,便试探地问她何事。
独孤伽罗却扇后,面上的珠钗并不影响她看杨坚:“杨郎既已娶伽罗,可会对伽罗好?”
……没想到感情之事上,还是个单纯的。
杨坚入室之后,面上一直平平的。
只有身上的红衣能彰显他今日的大喜。
如今听闻独孤伽罗纯真之语,竟收敛了面上的平静,变得凝重起来。
独孤伽罗也害怕,紧紧拽着手臂上的华服衣袖。
“杨郎……”
“妾……可是说错了话?”
杨坚起身,朝独孤伽罗所坐的床榻躬身行礼。
独孤伽罗顿时坐如针毡,也“怵”地一下子,连忙起身。
“伽罗不必……”
“坐下、坐下。”
杨坚把独孤伽罗重新按坐回榻上。
“听坚讲,坚有一言,想要说与伽罗听。”
独孤伽罗全然是懵懵然的样子,只随着杨坚所言点头附议:“杨郎请讲……”
“伽罗,倒也不必如此怕我。”
杨坚摇摇头道:“我既已娶了伽罗做妇,便不会弃伽罗于不顾。”
“伽罗,坚虽然出身平庸,可日后定不会辜负于你。”杨坚一字一句道。
“坚虽然没有金屋为筑,可坚日后,定然不会再筑长门。”
“……杨郎休要胡言!”独孤伽罗闻言,先是一惊,而后赶紧四处张望,让杨坚莫要胡说。
筑金屋、长门宫之事,岂是他区区臣吏能够说的。
虽然先汉早已覆灭,如今鼎立的三国,尽非刘氏宗族。
可汉孝武皇帝当年的“金屋藏娇”与“长门宫怨”,那说的可是陈皇后。
岂是他一个官僚之子能够比拟的。
虽说曾经,汉孝武皇帝刘彻,废陈立卫,可那都是宫中之事,汉世宗孝武皇帝,那个神人,就算在后廷事上,有杨坚看不上的地方。
杨坚打心底里瞧不起刘彻这般对待女人,可他也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宣之于口。
会惹有心人猜忌啊……
尤其是上面的那几位……
独孤伽罗曾在书房中听到,独孤信隐晦地提及皇室。
如今,宇文氏可早就想找,曾经跟随宇文泰打天下的柱国大将军们的错处了。
而独孤伽罗的阿耶,独孤信,最近也一直低着头做人。
亏他性子就是如此,君不见像赵贵那样张扬狂妄的,早就被宇文护给砍了。
由是,独孤伽罗听杨坚突然口出狂言,这狂妄的语气虽然是针对刘彻的,看似和宇文氏无关联。
可是……
也不想想,刘彻是何人?宇文氏如今又占据何位置?
杨坚见独孤伽罗满脸急色,也歇了调笑她的意思,便示意独孤伽罗,让她听他说完。
“不提汉孝武了、不提汉孝武了,”杨坚摇头,“坚只是想向夫人许一诺言。”
“?!”
……
“坚娶妇伽罗,誓无异生之子,决不移情他人,此生,唯伽罗一妻而已矣。”
……
杨坚很少铿锵有力地说出这般长的话。
独孤伽罗一字一句地听着,心下很是震撼触动。
恍惚见,已然泪流满面。
“杨郎……”
“伽罗……”
“杨郎不负伽罗,伽罗必将学衔环雀,结草衔环,崎岖报恩。”
言落,独孤伽罗还是起身,朝杨坚行了一礼。
这次杨坚没有制止,只待独孤伽罗行礼罢,才一手托住她,将她顺势往榻上一带。
“夫人……春宵虽美,可却短暂,不如我们……”
杨坚话止于此,就一把拽落自己身上披着的锦衣。
“杨郎……妾先侍奉您沐浴更衣……”
独孤伽罗巾帼不让须眉,第一次见她露出这般小女子作态,倒也稀奇。
“善!”
……
其实。
匈奴、鲜卑等诸胡,自古有母系遗风,旧俗“妇持门户”,妇人的地位比较高。
妇人势强,这已经逐渐成了北地之风俗,不论是长安这边,还是邺城那边,亦是如此。
北朝诸胡,尤其是贵族之家,不少人家里,专由妇人主持门户。
诉讼争曲直,请托工逢迎,舆车满街走。
就是说,送礼至官府,在外打官司,在家理珠财,代儿子求官,替丈夫叫屈,妇人行走街头,办这办那,都不在话下。
北朝的官僚贵族,也有不少不纳妾的。
尤其是,当妻室是鲜卑贵女之时,再加之,妻家势壮于己。
那没有办法……
独孤氏虽然略强盛于杨氏,可杨坚洞房花烛对着独孤伽罗的这番许诺之言,却非仅仅是因为独孤氏的权势。
大概率,还是杨坚他自己心中不怎么关注人伦之事。
他胸中有的是沟壑,心中怀的是天下。
……
十四岁的独孤伽罗,在新婚花烛之夜,听十七岁的夫君杨坚,发下的重誓“誓无异生之子”。
意思就是,他杨坚不能和别人有孩子,终身只能有她独孤伽罗一个妻子。
二人天地之事行罢,独孤伽罗躺在杨坚怀中,侧脸望着阖目的杨坚,心中想着的却是,既然杨郎已许重誓,“誓无异生之子”,那自己可得加把劲多生几个……
方能不愧对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