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朝、安、月(下)
二十岁打拼,四十多岁退休,游山玩水吃喝玩乐,这是沈芙玉的最爱。
秦致逸在位这些年,大巽的发展突飞猛进,有一个爱惜人才,注重百姓的帝王,注定一个国家要繁荣昌盛起来。
二十多年的光阴,老百姓家中也逐渐盖起了青砖瓦房,从年年扣扣嗖嗖,到年年留有赋予,从衣服缝缝补补,到至少年年都能得件新衣裳,老百姓的日子是在一日一日的越过越好。
到了年轻一代成长起来的时候,大巽已经焕然一新,那些从前大方开门迎客的青楼赌场,在这些年中被查封干净,立法不准任何人再开设青楼赌场,更不准以如此形式牟利,务必要从根源上杜绝这些害人不浅的玩意儿。
奴仆也再没了卖身签死契这一说,伺候人也不再低人一等,受律法保护,不必违心为主子做不该做的事情,同样恶意捏造主家的负面消息,也会受到律法的制裁,伺候人成了他们的工作,而本分做事成了他们拿薪酬的基本。
贵族的存在更多的成了一种荣耀的象征,没了从前滔天的权力,但却成了一种嘉奖,那是只有为国家付出过大贡献的人才能得到的身份,一份荣耀。
如今,大巽将着重点放在了那些闭塞不易出入的各地,凡在大巽境内,任何一处的百姓就都要过上好日子,那才叫真正的安居乐业。
而这份重担,将在处理完这次洪灾之后,交到帝后的其中一个孩子手中。
众臣自然不肯,认为帝后二人才不过四十的年纪,而几位皇子公主,年纪最大的大公主也才不过二十多岁,最小的二公主,还是十几岁的稚嫩年纪。
他们不敢直接提起二皇子的年纪,毕竟明眼人都瞧得出,帝后二人恩爱,三个孩子虽说能力参差不齐,但眼界绝不窄小,都不是鼠目寸光之辈,都是按着继承人的水准去培养的,早从大公主入朝亲政起,就已经有人猜测,他们皇上是否是有立太女的意思。
大巽这二十多年虽然改变诸多,但在男女地位上仍是有着不小的悬殊,虽说帝后二人给普通人,给女子都带来了诸多机会,却不免要败给现实一部分,就如他们一点一点做了二十年,仍然在婚姻这方面,要留下一个男四十无子女可纳妾。
而这仍然免不了有人养外室,即便律法上让女儿同样能继承家业,仍然会有人养外室生儿子。
在朝臣心中也是这样,大公主虽然如明月当空,但朝臣仍觉得继承人会是同样优秀的二皇子。
至于大公主,自然没有人不服气她的本事和才能,女子入仕他们也不是很反对,大公主愿意为国家效力,朝臣们不会反对的。
十几岁的二公主在通过一些小道消息知道这些朝臣心中的想法之后,骂了一句臭傻逼。
真要是没有偏见?为何一个是支持,一个是不反对?真要是一视同仁的欣赏能力,这朝中臣子就该为她哥哥姐姐各成一派才对!
迂腐无知臭傻逼!
洪灾现如今处理起来,已经没有早些年那么困难了,第一时间就能从周边几郡调物资过去,安顿好受灾百姓,而大公主跟二皇子的效率也非常高,后续如何安顿百姓,洪灾当如何处理,灾情如何稳定,一切在这二人手中处理的井井有条。
分工明确的情况下,洪灾虽可怕,但万幸拯救回了大多性命,也将损失降到了最低。
再立功,二人都是名声大噪。
立功而返,人人都在猜测,帝后会选谁做下一任皇帝。
但回来的二人双双有些沉默,似乎有了一层隔阂,连请安都是分开的。
这一次,沈芙玉把二人都骂了一顿。
也是这个时候,沈芙玉才了解到这场赈灾之中,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大公主一声顺风顺水,做什么都极有天赋,她从前凡事都是信手拈来,且从无出错的时候,信心是好事,实力也的确保证了她从不出错,可人最怕一时轻视,今次便是如此,险些酿成大祸,全因大公主的一时疏忽,差点就害了诸多百姓的性命!
回来的路上大公主就一直在为此自责,甚至茶饭不思,险些又耽误了其他事情。
人其实不怕失败,但上位者的失败往往要许多无辜的人来承担后果,所以时刻警惕不能大意是上位者必须要时刻牢记的。
沈芙玉其实希望大女儿能受到些挫折,人生毕竟从无顺风顺水,战胜逆境才能更好成长,一路太顺反而容易大意。
但她生气的点在于,大女儿一事险些出错,竟因此又差点害的其他事情都接连出错,出错不可怕,可怕的出错后不想着如何去弥补,如何让一切重新回到正轨,而是任由这种挫败感支配整个人,这可一点都不像她那个一向自信又颇有实力的大女儿会做出来的事情。
虽然并未酿成大错,但沈芙玉一定要让大女儿记住这一点。
大公主点点头,随后在自我检讨之中,无意透露了另外一件事出来。
那一日,弦月宫似乎要被掀翻过去似的。
宫中的宫人,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沈芙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
二皇子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小人。
他向二皇子进言,若想稳稳的将太子之位拿下,那么除掉与二皇子不分伯仲的大公主乃上策。
但沈芙玉一手养大的儿子,还不至于做出这么狼心狗肺的事情来,听了这句话当场就怒了,直接让人拖出去就地砍了!
父母的教导让二皇子时刻记得,当皇帝拼的不是权势,而是能耐,能让国家蒸蒸日上,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能让所有人日子都过的更好,这才是皇帝,皇帝不是权势的顶点,而是责任的顶点,想当皇帝,就要付得起这个责任,只想着权势而不想着责任的本末倒置之举,必定会使一个国家走向灭亡。
所以大公主优秀,二皇子就追着她优秀,一直希望能有朝一日,以自己的实力胜过大公主。
但一路过来,两个人实力一直不分伯仲,只有二皇子自己知道,有些地方,他甚至还要略差自己的姐姐一点。
皇姐当真很优秀,因为生来是女子,顶着的压力比他要大,但心却更坚定,做事也利索,许多时候二皇子只觉得,他但凡一松懈,就要落下皇姐一大截,而皇姐似乎永远不知疲惫,永远不会累,永远能把事情都做的特别好。
但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他怎么可能动手,做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但又会想着,或许这样下去,会有什么与自己失之交臂。
他也想坐在那张椅子上,像父皇母后那样,延续大巽的盛世风光,让这个国家更上一层楼,让百姓过的更好。
那点小心思,在他心中存了许久,也有些没隐瞒住,只是最终悬崖勒马,他什么都没做。
或许搞一点点小破坏,就能让他在这次赈灾之中,比皇姐要更出色一点。
他的异常,之前大公主来时也提醒过了。
“不坐在那把椅子上,难道你做的一切,就是付之东流了?”
天下臣子那么多,谁又不是在为国家变得更好而努力?
好大一通火气之后,沈芙玉将二人都丢去面壁思过去,让他们两个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
“娘娘别生气了,也许大公主跟二皇子,都只是一时糊涂而已,奴婢瞧着二位殿下长大,只觉得他们不像是会做出错事的人。”
“是人总会犯错的,本宫不怕他们做错事,只是担心他们受挫后不厥不振。”几个孩子长大的过程中,沈芙玉从来不会过分的护着他们,便是希望他们该碰壁的时候碰壁,该努力的时候努力,之后再靠自己取得成功,她只会从旁提点,从旁鼓励,实在解决不了的时候再出手,“罢了,叫他们都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吧。”
过钢易折,虽说几个孩子心性一直不错,沉稳不浮躁,但朝儿跟安儿,优秀也是真的,很难什么事情,能成为他们的挫折。
“母后,那什么,儿臣去睡了。”秦元月跟沈芙玉打了个招呼。
看了一眼,沈芙玉点点头:“去吧。”
天儿还早,哪就要睡了,秦元月别的没跟沈芙玉学会,熬夜看话本学的最快,这个点她哪能睡得着觉。
沈芙玉也只当不知道,看这个样子,八成也是要去看看她哥哥姐姐,去了也好,同辈人之间,总有些话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好跟孩子提起的。
毕竟很难以一个对等的身份跟他们聊聊。
面壁思过之后,两人的住处都显得死气沉沉,主子心情不好,做下人的自然不会在这时候没眼色的多言。
“哥,哥!”
听见外头的动静,秦元安推开了窗户,就见着秦元月要从外面跳进来。
“接我一下!”秦元月朝他跳了过去!
当下给亲哥撞了个眼冒金星。
“你怎么偷偷进来了?”秦元安问道。
“我给你带饭啊。”秦元月看了一眼手里摔了稀烂的食盒,一本正经回头道,“我来找你聊天啊。”
秦元安:……
这就是亲妹妹。
“害,哥,那母后虽说让你跟姐面壁思过,不叫人来,那我还不能偷偷的来吗?”秦元月知道,她进来反正也是母后默许的,只不过没必要给她哥知道就是了,“哥你还难过呢?”
秦元安闷声叹了一口气:“你别管了。”
“凭什么啊?”秦元月眼睛一瞪,“你是我哥我不能问一句吗?哥你这样的闷葫芦,以后娶嫂子不得把嫂子气死?你得学学父皇才行。”
秦元安:……
这就是妹妹的嘴。
“这不一样的。”秦元安眼中,成日摆烂的秦元月最为天真,他曾一时冲动,险些做下恶事,这样的事情难道要告诉自己这才十几岁的妹妹,然后靠着妹妹的宽慰来宽慰自己?
秦元安只觉得自己似乎不值得原谅。
何必再说给妹妹听?
“哥你就是个木头。”秦元月骂道,“真替未来嫂子难受。”
“好了。”秦元安道,“你快些走吧,被发现了就不好了。”
秦元月不会走,她反倒是拉了个凳子坐下,看着秦元安道:“哥,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就记着一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次没做好,或是一次做错了,其实不算什么。”
见秦元安不为所动,秦元月道:“哥,你要这样萎靡不振下去吗?”
“我也不清楚。”秦元安心中很乱,深呼吸了一口气,“细想来我觉得后怕,我在想我起了对姐姐使绊子的心思之后,我从前所作一切,究竟为国为民,还只是为了我自己。”
“而我竟然在那一瞬间,对自己的姐姐……”
“哥。”秦元月双手拍在了他脸上,“你这么聪明的人,你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件事呢?”
秦元安微微一楞,便见秦元月道:“你想想,你当然是顾念手足之情的,所以你从始至终没有对姐出手,你那么出色,会想当皇帝继续发展大巽也是正常的!”
“姐也很优秀,是人都会有嫉妒心的,但你最终什么都没做,那么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日后都不再这样吗?”
“同样的,即便不当这个皇帝,你也一样能为大巽效力。”
两句话,秦元安幡然醒悟。
“我不会,我也不想对姐姐动手。”只是别人的优秀,总没有办法视而不见,但这样的想法,有过一次,就足够他长记性长教训了。
他绝对绝对,不会为了皇位,做出这种事情的!
“这就对了。”秦元月笑眯眯的道,“你想得通就好,那我走了。”
秦元安托着她出去:“你慢点,小心点跳。”
“好。”秦元月从窗户跳出去,但她安抚了一个,自然也要去安抚另一个,所以扭头又去了秦元朝那里。
“姐,姐!”
她推开窗户跳了进去,秦元朝正坐在桌案前,手中笔杆没有停过,一笔一划的临着字帖。
写字静心,静下心来才能思考之前做过的种种,这是秦元朝一直以来的习惯。
等秦元月费劲儿的爬进来,趴在桌案边上,一手压在了纸上,秦元朝才注意到了她,一愣:“月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怕你饿,给你送吃的。”秦元月笑眯眯的抬起手,想到新拿的食盒因为翻窗户不好翻,现在还在外面……
她一笑:“没送进来。”
秦元朝不禁笑了,示意她坐:“你总这样偷偷跑进来,等下母后要生气的。”
“哎呀没事,没被看见的。”秦元月说的信誓旦旦,“姐,你写字呢?”
秦元朝的字,字如其人,一板一眼又独具一格,颇有她的风格,是大家都要称赞一句的好字。
反观秦元月,她能写清楚就行,师傅们都对她没有要求。
“真好看。”秦元月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美滋滋的拿起来看了看,随后央求道,“姐,回头给我写几个字呗,小玮说她要开个卖香粉的铺子,你帮帮忙好不好?”
秦元朝无奈看向她:“这匾额呢,我已经帮你写了好几副了,我只求啊,这店别开一家关一家了,好歹也让这刚做好的匾额挂上几个月。”
秦元月讪讪一笑:“姐你最好了!”
这点小请求,秦元朝自然不会拒绝自己的妹妹,反正不过是写个字而已,只是她如今心静不下来,写出来的字也觉得不顺手。
叹了一声,秦元朝将字收了起来,新取了一张纸复又写起。
“姐,你别叹气了。”秦元月凑过去道,“什么烦心事让你记着这么久啊?”
“我在想赈灾的事情。”秦元朝将笔放下,“我在想,当时为什么我不再细心一点,大约连安儿也看不下去了,那个他心中一直觉得很优秀的姐姐,大约也是破碎了,忽而就觉得,我似乎不配去做这些事,我差点就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哥他做什么了啊?”秦元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也没什么。”秦元朝笑了笑,“我与他,都在为了这江山这百姓努力,我的疏忽,在百姓身上就险些是大难,安儿他想来对我也失望。”
“我当时自责不已,他大约想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吧。”秦元朝道。
秦元月头枕在桌案上,听完秦元朝说这些,才悠悠道:“可是,姐你要是放弃了,天底下谁能比你厉害呢?”
“我听太傅说,便是如今朝中人才济济,父皇也仍旧嫌人不够用的,姐你以后不打算再上朝了吗?”
这样一问,秦元朝愣了愣,望着秦元月的目光,还有她那单纯的发问,一下直击内心,因为一次挫折,她就要放弃了吗?
“自然是不愿的。”她轻轻捏住手,“只是这次之后,不知我还能不能如从前那样,事事做好。”
“肯定能啊!”秦元月微微睁大了眸子,“不都说,失败乃成功之母,从前的失误可以成为往后的警醒,以后不久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也是。”秦元朝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你呀,要是能把这道理,用在你功课上就好了,从小到大,我是不知道多少次,听着太傅帮你来回的反复的,纠正同一个错误了。”
这话换来秦元月吐了吐舌头:“姐你说话好像父皇哦!”
经过了一日的思考,两人双双打起了精神来,他们私下见面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过看后续的样子,仍旧是手足之间亲密无间。
心结解开,重又各司其职,看起来与从前差不多,却又有着不少的区别,一向顾全大局的大公主会在小处留心,多方面思考再敲定计划,而一味希望事事完美的二皇子,如今也沉下心来更加脚踏实地。
在给沈芙玉过完今年的生辰之后,册封储君的圣旨也下达下来。
大公主成了大巽开国以来,史书上所记载的第一位太女殿下,并于同年登基称帝。
二皇子册封亲王,扶持身为女帝的姐姐。
朝臣在这一年里,心里很慌乱,让大公主登基称帝已经足够让他们震惊十足了,又让二皇子为亲王亲政,虽是一君一臣,可在朝臣眼里,这不就是要让他们二人继续争下去吗?
但朝臣又猜错了,当他们战战兢兢,心中埋怨秦致逸跟沈芙玉才四十岁就撂担子跑路的时候,女帝跟亲王却关系何和睦,共同商议要是,亲王会主动为女帝分担她顾及不到的小事,而女帝也会在一些大事上询问亲王的意见,姐弟之间优势互补,女帝掌控全局,延续了她父皇的贤明,亲王则将一切落实,成了女帝最坚实的臂膀。
手足之间的浓厚感情,又岂是权势利益能轻易击败的呢?
至于两位的小妹妹,刚被人示爱了,随后人间清醒的拒绝了渣男,懒得自己动手,就进宫告状去了。
事后这位长公主称赞对方十分自信,就是有些没脑子。
却也不想想,他何德何能,又哪里来的胆子,自以为看似平庸的公主就能任自己拿捏?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夕阳下,小院里放着一张摇椅,中年妇人手边还放着一本看了一半的画本子,随着摇椅的轻轻摇晃入睡,摇椅后,中年男子轻轻推着,见人熟睡,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继而一笑。
岁月带走了年轻,却带不走顾若磐石的心,二十年如初不曾改变,从今往后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