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衡最后一次见沈思玉，是在她死在山崩之间尸骨无存的前一晚。

　　卷曲旺盛的茂密草木之间，依稀点缀着几朵色彩鲜艳的绮丽花朵——是蔷薇，西番莲，郁金香，或者大叶龙船花，星星点点密密麻麻错落在蜿蜒的粗壮枝桠之间，形状不同却同样灿烂的交叠重瓣神采奕奕的怒放着，那要燃尽冗长余生来换取一点光华盛绽的灼灼姿态凄婉又绚丽，大片大片铺展开来的艳丽花尖浓稠的有些妖冶，在月色下一朵朵的锦簇相拥，盛放着着一点颇为冰冷的纷繁色彩，修剪整齐的盛开在道路的两边，仿佛引着俊美的青年往花影憧憧那更为酣甜的梦魇深处走去。

　　而一只指节分明纤细修长的麦色手掌伸了出来，姿态跋扈的拨开了一大丛明月铃铛般垂落而下的绛紫铃兰，宛如含羞带涩紧紧合拢着的薄纱窗幔姿态轻慢的缓缓撩开，这模糊的一层朦胧阻隔之后随之探出的是少女笑容灿烂的脸，园林的主人是位容貌清秀打扮中性的少女，身着墨黑的玄色长衫，流淌在小径之上的的迤逦裙摆散落开来，露出飘摇的水袖与裙边上鎏金描银的暗色云水纹路，除了随意垂落的卷曲青丝之中露出丁点高高束起乱发的金丝玉冠外，再无任何多余珍宝玛瑙进行点缀，并没有如当今京城贵女小姐间盛行的珠玉满头，朴素简单到甚至有些不修边幅，倒是与周围朱墙绿瓦雕棂画柱的奢华庭院有些微妙的格格不入，唯独怀抱中斜倚着的大束还沾染着些微清新露珠的谷穗状垂落的鲜红串钱柳花朵，将她与这花团锦簇的景色稍微联系牵扯到一起，才并不显得那么突兀。

　　芝兰玉树的男人停下脚步，未来的真龙天子微微挑起眉峰，阴沉冰冷的面容上难得展露充斥着意外与呆滞的可爱神色，沈思玉似乎是为周嘉衡的表情所取悦，颇为干脆的爆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微微垂落容易显得楚楚可怜的无害眼尾此刻正漾开几缕清浅的笑纹，昭示着女人已经并不年轻，那为狂暴风沙所侵蚀的肌肤亦是略微粗糙，并不吹弹可破，唇角爽朗的笑意没有几分造作矫揉的甜美与娇媚，宛如清幽的山涧卷着融化的薄冰蔓延过雪后初晴的薄绿山头，又像是卷着海草水腥与柠檬酸涩的清爽海风，带着丝令人颇为熟识的坦荡与大刀金马的豪迈——

　　与寻常罗扇轻挽步生莲，云鬓花颜金步摇的美丽女子不同，她不像是曲折深阁之中文静温婉的大家闺秀，亦不是烟雨江南精雕细琢的活泼可人小家碧玉，不是极尽奢靡又骄纵无度被宠坏的公主，也不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祸水妖妃，她甚至不太像个女人，连轻狂的步伐都不带半分矜持柔美之色，倒像个鲜衣怒马赏宫灯的潇洒公子，风流人物，此刻站在周嘉衡身侧，正眉飞色舞的谈起着什么，声音也是略显低沉粗哑的，丝毫不像金丝笼里婉转清唱用美妙歌喉交织出天籁之声的天真夜莺，要说沈思玉是哪种鸟儿比较符合？那也该是盘旋在死者上空等待着将腐肉蚕食殆尽的凶残秃鹫吧。

　　“我刚刚才从海上回来，这一趟倒是真的发现了不少好东西。”沈思玉喋喋不休又兴致勃勃的同周嘉衡交谈着，高高举起了手中极其罕见的异域花束：“这个东西，异域的人们喜欢叫它串钱柳——真是个相当可爱的名字啊，是隶属于桃金娘科的红千层，味道倒是并不怎么好闻，香气也不甚稀薄，但是长得这么好看，哪怕是仅仅用来欣赏也足够了……”

　　自朱唇间滔滔不绝吐落的欢声笑语只能打动沈思玉一人的感情而已，周嘉衡心不在焉的听着她胡侃吹牛，从天南山崖的香料花种说到地北海角的珍奇异兽，茶叶丝绸……多年的合作伙伴再如何划清界限也几近将对方的性格爱好全数摸透，算得上概念抽象的一对老友，即便周嘉衡全程零零碎碎的吐落只言片语颇为漫不经心，比起认真的侧耳倾听倒更像是随口搪塞的敷衍回应，但反正沈思玉也几乎是从来没有见过哪怕更为热情一点的周嘉衡，感受到城府捉摸不透思绪飘忽不定的平南王卸下了全身防备与警戒就已然足够——

　　沈思玉亦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绷紧的情绪，她叽叽喳喳的走在周嘉衡的左侧，娇小的身躯纤细的骨骼，惟有此刻，才稍微展露了并不明显的丁点小女儿姿态，些许甜美可人，她微微仰起头，仿佛吹捧的疏离措辞后隐隐的欣喜与熟稔像是融进冷水的冰块般模糊，素面朝天不施铅华的锋锐佳人一双盈着秋波粼粼的漂亮眼眸闪烁着璀璨的光，她随手拨弄着怀中稻穗般低伏着头的鲜红花朵，来自海洋那头的串钱柳，眉梢眼角掠过一丝戏谑之色，以语重心长的夸张姿态缓缓开口道：

　　“好啦好啦，我不废话啦，你既然来找我，就说明肯定是有事的……让我想想，还真是想不出来，总觉得我好像已经没什么资格做你的盟友了，完全失去了利用价值跟对弈的筹码了，哇，好惨——那么，下个月就要登基的未来天子，九五之尊，大周新朝的最高皇帝周嘉衡先生，虽然您的大驾光临让寒舍蓬荜生辉，我应该多恭喜你几句，但我容许线不那么礼貌地问一下，请问您找草民有事儿吗？”

　　周嘉衡一双琥珀色的狭长眼眸微微眯起，带着几丝冰冷意味的露骨审视身侧这位长久以来的合作者身上流连停驻，仿佛寻不到焦点的空洞散漫眼神之中映出了少女隽秀的侧脸，心头忽然就莫名翻涌起了些许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微妙情绪，有几瓣串钱柳鲜红的细碎花瓣被春夜柔和的晚风卷起，寥无声息的地摇曳着悄然寥落在地，扰乱了平静无波的一双眼眸，毫无波澜起伏的满心情绪，又同满园垂落的桃李花瓣混合着，辨不清楚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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