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呢？皇后想要问，却最终仍是非常识趣的选择了沉默，周嘉衡懒得开口，没有任何想要倾诉的意图，她便也默契的闭口不谈，看着对方沉浸于这份日益扭曲膨胀的心魔，不想忘记，无法忘记，于是无法愈合的伤口变得越来越深刻，从皮肉之上再到血液之中再到骨髓之下，与全新生出的血肉骨骼所融合，烙下丑陋的疤痕，早已无法愈合。

　　就在此刻，周嘉衡的视线正轻飘飘的拂过席间腰肢柔软的舞娘，旋转的婀娜水袖在越发急促的琵琶嗡鸣声中徐徐绽放开来，激烈欢快的和弦流落在空气之中，珠玉落地之声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轻柔的覆盖过席间每位客人的耳廓——

　　他并不喜欢这味同嚼蜡的例行聚会，看珠宝玉器汇成的河流就这样流进王朝的心脏，但在尊贵的上京城中，一年一度准时召开的盛会却不仅仅是为了向低头俯首的战败者们索取税赋搜刮那点无足轻重油膏，更是为了向周边各国展现大周的强悍繁盛，这万国朝拜的宏伟时刻清晰地传达出一个信息：

　　收起你蠢蠢欲动的反抗念头，不然如日中天的王朝碾死你远比碾死小小一只蚂蚁要简单得多。

　　但是时间更迭，随着大周的触须与军队的铁蹄席卷过更多土地，跨过海面，征服着更多陌生的过度，曾经为此充满了成就感的周嘉衡也为这千篇一律的吹捧感到索然无味，美人绛红淡粉裙摆之中裹着的滑腻肌肤变得不再清晰，满座灼灼刺目的金钗玉髓朦胧模糊，

　　像隔了一层袅袅升起的稀薄雾瘴，随着《子夜四时歌》时而轻缓时而激烈的拨弦节奏渐渐变得浓烈起来，大殿之中高谈阔论的人声，娇柔的美人们身上挟裹比雾气更加柔软轻盈的烟罗细纱，异邦使者奴颜婢膝的脸孔，来自不同国度的各色宝石互相碰撞时绽开出比星光更为璀璨晶莹的耀目光泽……

　　那些奢华却单调的画面都慢慢自脑海之中剔除，四周层层堆叠的璎珞灯树发出的亮光越来越黯淡，奇异景色被丁点幽深的雾气所吞噬，却又并非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色，有跳跃着的磷火般四散碎落的星屑自眼眸中越发密集的飞舞而过，随之摇曳着坠落——

　　那香蛊构造编制的熟悉幻梦令他的眼眸略微睁大，周嘉衡觉得自己好像被一股不知来出的神秘力量所不断吸引般，以一种颇为迟钝的姿态抬起眼眸，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寻找着一缕甘美线香气息所萦绕的调香师。

　　他的视线宛如与闪光磷粉的主人生出了微妙的磁场，像是南北尽头相互吸引的两块磁石般交汇到了一起，那如同星辰碎屑般隐约闪烁着丁点明辉的香雾在鼻尖之上顽皮的跳动着，他的思绪不再因着这份无趣而昏昏欲睡，渐渐苏醒过来，带上了一丝微妙的明晰之色——

　　端坐在影影憧憧的美人与异国邦客之中，红衣紫裙的年轻女人拥有着波斯人种特有的稻草金色卷曲长发与一汪静水般澄澈的碧蓝眼眸，烛火将空气烧的暖融融，也将少女白皙的面颊熏得通红，她的身侧是光芒大盛的灯树，白雪般毫无瑕疵的隽秀侧脸与满头乌黑锦缎般丝滑的长发之上，跳跃着一二橙红色的光斑，亦在少女指尖玩弄的双耳香炉上跃动着，晕开出一缕缕绚丽的彩光，其中飘缈溢出的烟雾宛若列队而行扶摇直上的飞鸟，在充斥着谈笑之色的灼热空气之中轻盈灵活的肆意穿梭游玩着，而那张雾气之中的脸又是如此熟悉的，带着三分道不明说不清的相似，在一瞬之中镬住了周嘉衡的目光——

　　他闻到了熟悉的香气，故人身上雪花般凛冽的白昙花、带点酸涩又汁水丰盈的佛手柑，凝固了片片霞光交织的瑞脑冰片辛辣却清冷的甜香，是复杂而简单的香气，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包裹在浓稠到略微发蓝的乳白烟雾中——

　　于是曾在记忆中千百遍仔细描摹的轮廓轻而易举的复苏了，小麦色的肌肤，鼻尖微微翘起，唇角漾开颇为爽朗的笑容，便有靥辅承权的两只小巧的酒窝绽开在脸颊两侧，是在冗长的别离中模糊了轮廓细节的沈思玉，在今日这惊世骇俗的重逢之中又变得清清楚楚，深深烙印于灵魂之上的倩影在重重封存的记忆深处悠然转醒复苏，其上坚硬的寒冰便全数碎落，潺潺的细微裂口引导着痴心的周嘉衡彻彻底底回忆起了早已夭折的故人，他的心情比表情还要复杂，跳动速度越来越快的心脏深处埋藏着极度的狂喜与极度的激动，任笑容温柔标准的皇后都发现了他的古怪僵硬之色，不明就里一头雾水的同他一起望过去，视线的尽头坐着普通的使者，正随手摆弄着手中香炉的大漠来客，极为罕见的调香师，突然多了一丝了然——

　　虽然并不清楚周嘉衡魂牵梦萦无法忘记的爱人是谁，但是皇后无数次猜想过，那一定是个极度擅长用香的美人，否则喜怒无常将是人世间所有珍奇异宝全数弃之如履的真龙天子怎么会在寝宫之中珍藏这样一个剥落了部分鎏金外漆的破败香炉呢？

　　——那是一尾款式精致的紫金镂空双耳瑞兽炉，雕刻着精致的貔貅与麒麟的纹路，虽然款式颇为豪华，中间也镶嵌着为数不少的璎珞珠宝，昂贵玉石，但或许是因为年代实在太过久远，即便后续保养得当也难免显得有些过时落伍，被时间侵蚀的铜质外壁上留下了斑驳的锈痕，用以执起放置的双耳处与炉盖处皆磨损严重，昭示着它的主人曾经一定对它喜爱非常，使用了颇为可观的不少次数。

　　而此刻男人如此着了魔般微微前倾身子，想要更清楚的将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烙印在脑海之中，那视线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无措，似乎是生怕惊扰了这琥珀凝固而出的易碎美梦，生怕冒昧的触碰惊扰了这海市蜃楼般的幻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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