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难得明朗，万里无云的晴空呈现出水洗过般澄澈的碧蓝瓦亮，暖洋洋的光穿过支开的窗棂，混合着花草的芬芳在室内温柔而安静的流淌，将梨木椅榻镀上一层朦胧的橙光。

　　沈思玉将书本扣在脸颊上，昏昏欲睡。

　　这两天她着实清闲得很。被狠狠教育一通还在祠堂里长跪着抄写佛经的薛氏没工夫来找麻烦，连着她那个牛皮糖般倒贴成瘾爱黏上来找罪受的乖女儿沈思柔都安生不少。

　　王姨娘倒是来找过白氏，或许是朝着沈三老爷耳畔吹了不少枕边风的缘故，整个人扬眉吐气，一扫白氏怀孕以来的丧气悲观，连带卡在漾起眼角与法令纹间的厚重粉底，都带着趾高气昂的快意。

　　鹅黄云烟衫下缀金线牡丹，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层层叠叠，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挽着碧霞罗牡丹薄雾纱，堕马髻间插着金丝八宝攒珠钗，缀点翠无数，再贴宝石花钿于额间，整个人宛如一团行走的珠光宝气，真可谓俗不可耐，惹人啼笑皆非。

　　她本人倒是毫无自觉，恨不得把沈三老爷的赏赐像是武器般装点全身裸露的每寸皮肤，一举一动都带着金银碰撞的笨重声响，像个行走的梳妆奁，附带卖首饰的——

　　每当王姨娘抬起手臂做作抚摸着耳垂上挂着的豆大珍珠，都要露出一排令人眼花缭乱的璀璨手环。沈思玉冷眼旁观，非常害怕她张嘴来一句：“姑娘，买镯吗？”

　　白氏毫不掩饰的嘲讽目光配上沈思玉似笑非笑的打量，杀伤力堪称满分，无声的双重羞辱使王姨娘很快便消了耀武扬威的心思念头，不再每天上演新鲜的猴戏供这母女俩观赏解闷了。

　　想到这儿，沈思玉甚至觉得有点儿可惜，每天猜一猜王姨娘今天将要呈现出怎样的滑稽形象，看对方挖空了心思用不同珠宝堆叠出相同的质朴土味还是很解闷的。

　　起码在王姨娘缺席的这几个下午，沈思玉都觉得格外无趣，甚至连糕点味道都变得不再那么香甜可口。

　　她亦是懒得念书抚琴刺绣女红的，满目条条框框这不行那不准，直看得人心间烦闷，头昏脑胀。背起来更是繁杂冗长，磕磕绊绊的艰涩字句在唇间吞吐，一柱香的时辰，她翻来覆去，也未记住半页，任冒头的睡意越发疯涨。

　　那鼻尖萦绕的花香越发浓烈，她的思绪仿佛千斤重，随着越发无谓的挣扎粘合成一团浆糊，有光落在包裹着瞳仁的薄薄眼皮上，留下灿烂而温暖的红，是血管被打亮燃烧的颜色。

　　最后一丝理智也被吞噬蚕食殆尽，她平稳柔和的睡去，进入了甜美的梦境。

　　她行走在熟悉的南疆，脚步踏过湿润密林间每一寸危险土壤。那里有环抱的灌木，变色的蜥蜴，刮去鳞片的鱼身被削尖木签穿透，架在简陋烤架燃烧的火焰里，炙熟后散发着果木的清芳。

　　她在这儿发现了最珍惜的迷迭香料，能与肉类调配混合出奇妙的口感，这算不上她的第一桶金，也不是最后一桶。

　　甚至等到这调料被大规模种植外销，她尝过各式各样的烹调，上自深重宫阙下至边关客栈，普遍平凡的像是厨子随手抓起洒落的辣椒，葱花，或盐，然而炸煮闷煎，都再也找不到那种惊喜了。

　　这样的珍馐美味吃过一次就足够在舌间永恒存留，绵长的无穷回味随着每次回忆而浮现，越发难以忘怀，即便在梦境里都是如此鲜活深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抵就是如此了。

　　惊喜的是，她还梦到了密林间独存的美丽蝴蝶，轻盈地停在她伤痕累累的指尖，明艳而危险的翅羽，流畅而优雅的线条颤动着，颜色是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晶紫，或通透而深邃的宝石蓝。

　　大簇大簇，大片大片，在翠绿的枝叶间勾勒出清晰而透明的轮廓，像是流动的丝绸，或者璀璨的河流，是忘川彼岸的引路者，美得毫不真实。

　　那样的奇景，宛如海市蜃楼破碎缝隙里逃离的一缕虚影。

　　沈思玉伸出手去，神色痴迷的想要触碰，却被谁呼喊着名字，硬生生在迷人仙境间扯开了通向现实的裂口。

　　“醒醒！”

　　“喂，你醒醒。”

　　少女抓住自己出窍的思绪，勉强塞回空白散漫的大脑。她被人异常粗鲁的摇动着肩膀，从舒适绮丽的白日梦里醒来。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首先出现的是少女隐约的身形轮廓。

　　定了定神，沈思玉眨眨眼睛，紧接着越来越近的，是一张白嫩讨喜的熟悉面孔，焦急、窃喜、挪揄混合的复杂表情挤在娇俏的五官上，越显可人。

　　见睡眼惺忪的四姐不紧不慢的自榻间撑着手臂立起身来，沈思佳有些恨铁不成钢：“我找了你半天，没想到你竟在这里睡的这么香！”

　　沈思玉浑身被照的暖洋洋，连着嘎嘣作响的骨节都酥软一片。她唇间溢出拉长的舒适喟叹，半开半阖的眼睛尚且氤氲着点点疲倦，像是刚刚从清晨苏醒的湖水，覆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这样的好天气，不好好午睡难道不是一种浪费？”

　　“你倒是一点不急！”沈思佳看她猫儿般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语速极快的长句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倾泻出来，透着些急切与恼怒：

　　“你可知，今日三姐约了些相熟的公子小姐在碧湖边赏枫宴客？家里的姑娘们都请了，请了季薇，请了钱宝珠，连钱家素无交情的大小姐钱宝钗都请来了，却是独独没有带你！”

　　听到这些一个赛一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熟悉名讳，沈思玉在心中毫不留情的翻了个硕大白眼，打断了喋喋不休的五妹：“你听听，你听听这一个两个名字，我是疯了才会去自找麻烦。”

　　千万不要带我，真是做得太好了。

　　今日热爱找茬的三姐竟然如此之懂事，沈思玉感慨万分，为逃离一场无聊琐碎的聚会而暗自庆幸，并且默默祷告：

　　希望沈思柔以后也要这么识相才好，承蒙忽略，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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