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过了多久呢？是短短的一瞬间还是足足有一光年？沈思玉的耳边传来了珠宝交错碰撞的清脆声响，是季末的梅雨敲在锦绣的伞面，是精美的骨瓷接触墙面后四分五裂，是艾丽莎颇为疯癫的将梳妆奁里的金钗玉髓全数推落砸个稀烂……

　　曾经视若珍宝的双耳紫烟香炉被她重重的掷向地面，发出沉闷而尖锐的一声巨响，驱散了幻境之中最后一丝鲜艳的色彩与漂浮的温暖——

　　那骄阳之下草木繁茂青翠欲滴的御华庭院，时间仿佛也凝固在这花团锦簇的烂漫一瞬，女人低低的哭泣声在繁盛的百花之中寂寞的回荡着。

　　大颗大颗的泪水正顺着脸颊止不住的流淌而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般丝丝缕缕的掉落在蜿蜒的青石路面，与露水混合着在旖旎的淡色裙面上氤氲开与露水混合的深色痕迹。

　　“为什么？我哪里不如她？为什么不肯让我看看她的脸？我可以拟造出比她更漂亮的容颜！”

　　少女声音断断续续的哭泣着，低低的恳求着，她的眼泪似乎已经像往日一样轻易让帝王为她心疼，对她摇着白旗服软，对方正毫无心理阻碍的蹲下身，与她平视着伸出手来——

　　周嘉衡喜欢看她失控的姿态，却并不爱她掉泪的模样，此刻他正伸出手轻轻抹去妃子双眸之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晶莹泪滴，然而艾丽莎望着他，刚刚生出的一丝喜悦又迅速被黯然的悲伤所替代——

　　任她如何叫嚷哭喊也好像并没能撩乱周嘉衡毫无半点波动的平静心弦，冷漠的君主望着自己，自己却并不是他目光停驻的焦点，那掺杂着怜惜之色的视线将自己掠过穿透，仍旧是在透过这幅面孔去凝视着记忆的彼端，另一个女人的身影罢了：

　　“不，已经够了，这样就可以。”

　　“怎么能够？怎么都不能够！”艾丽莎的眼泪越来越汹涌，唇角却在这迸裂奔腾颇为扭曲的占有欲与嫉妒心之中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她发出一声宛如杜鹃啼血般微不可闻的轻笑，丁点绝望自嘲之色浮现在深邃又柔和的眉梢眼角，想起了自己向着皇后耀武扬威的炫耀着昨日皇帝的粗暴勇猛，而温柔优雅的六宫之主看着来自异域的泼辣美人，笑容也是如此，是嘲讽，更是怜悯，却不知道是在嘲讽艾丽莎的愚蠢，还是在嘲讽自己的忍让从容，是在怜悯艾丽莎明明是做了别人的替身却不自知，慢慢沦陷于周嘉恒温柔的眼眸，还是在怜悯也曾生出的懵懂爱意，连这份垂青都不曾得到自己？

　　她言简意赅，轻柔的刺穿了妃子深埋心底的不安恐惧，张牙舞爪外强中干的外表下异常不堪一击的软弱内里：

　　“既然陛下这么爱你，为什么不肯废了我，扶你做皇后？”

　　“难道陛下不是看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吗？”艾丽莎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笑出声来，反唇相讥道。

　　“不是哦。”皇后却并不为艾丽莎的挑衅与冒犯感到生气，她以镶着玛瑙的尾甲拈起了茶杯的玉盖，轻轻吹散了略微蒸腾的一层热气，望着这寻常人家千金难求的君山银叶，苦涩凛冽的前调之后略微回甘的清茶自喉间柔顺的划过，唇间溢出丝丝慵懒的笑意：

　　“没错，你进宫已经两年了，三个月的时候就破天荒的晋升为贵妃，直到今日也仍旧是圣宠不衰，可是整整两年了，你仍旧只是你的贵妃，不是吗？”

　　“如果他真的爱你，此刻我们俩的身份应该早就颠倒了才是，可惜啊……你并不是。”

　　是啊，曾经艾丽莎以为那是皇后最后的挣扎，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女人凭借几句口舌之快挽回自己最后的颓然颜面而已，可如今看来，她怕是早早看透了事情的本质，一语成谶。

　　哪里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哪里有什么特殊的苦衷？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淡薄的君王并不爱她而已，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深陷于此丢盔卸甲无法自拔的，只有自己而已。

　　可是任她感到如何愤怒，如何的不甘心，任她哪怕声嘶力竭的尖叫或者歇斯底里的撕咬，甚至喜怒无常的以生死相逼，降下怒火雷霆煎熬着无辜的仆从与宫女，可温柔而冷酷的帝王只是纵容着她的脾气，杀伐果断的君主将满腔阴翳都化作绕指的柔情，艾丽莎为此沉迷，为他堕落，那曾经占据自己生命的调香事业也全数都被荒废，为什么直到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境地，才如此残忍如此无情地告诉自己，他其实并不爱我？

　　原本只是漂浮着一层淡淡青绿的亡魂表面，像是承载不了如此深重刻骨的恨意，刹那间翻卷着将美貌的外壳彻底剥离，徒留下青面獠牙恶鬼夜叉的丑陋内里，这缕执念发出远比画面之中的美人妃子更为决绝的凄厉呻吟，层层叠叠银装素裹的新雪庭院逐渐裂开一道道皲裂的痕迹，衣香鬓影华贵雍容的帝王与妃子的身影也逐渐碎裂开来，在片刻静止之后更加来势汹汹的大雪铺天盖地，在心情十分复杂的沈思玉眼前展开了另一重幻境。

　　好像这剧烈的霜雪已经不满足栖息于现实之中，连这深重的环境都不肯放过，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又飘落了一层柳絮般四散纷飞飘扬的白雪，也或许是，这场凝结出扭曲心疾的大雪就是这缕执念的来源吧？沈思玉仿佛并不为艾丽莎狰狞的面容所感到恐惧，她将对方拥抱在怀里，轻柔地拍打着对方的脊背，顺着肌肤接触毛孔张开的每一寸缝隙。沈思玉感受着对方濒死前的释然与恐惧，默默的望向面前徐徐铺展开的幻影——

　　一缕缕一丝丝清冷的哀艳香气将她们萦绕在其中，黑暗像潮水般奔涌流淌着将光明全数吞噬代替。悲哀的情绪是脱缰的野马，是冲开牢笼的怪物，有卷着雪片的呜咽北风在深重的夜色里声音越来越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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