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氤氲着迷离芬芳的琼脂香丸置于高贵门第的金兽鹿鼎里，抑或寻常人家的粗糙铜器中，飘出同样动人的渺渺烟雾，自未曾完全合拢的绮户中溢出，弥散合拢在上京冰冷的空气间，隐隐约约铭刻记录着并不相同的情绪与故事。

　　“男性偏爱薄荷轻麝，瑞脑龙涎，女人则爱蔷薇白芷，茉莉柑橘，杜衡合欢香可以催动**，和罗安息香会使人体寒虚弱，郁金夜昙香在黑夜中闪闪发光……”

　　女子与沈思玉对坐着，炎炎夏日，酷暑难耐，铺落的竹席间却弥漫着丝丝缕缕令人舒适的凉意，是满室并未雕琢体积可观的珍贵冰块，正源源不断的蒸腾出微白的凉雾。

　　镂空画屏之前，几位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美丽歌伎盘腿而坐，灵巧的拨动着手里的三弦胡琴，以陌生的语言轻吟浅唱着甜美活泼的歌谣，而调香师似是被这熟悉的语言所拨动了思绪般面露怀恋，随即转瞬即逝，那与黑发黑眼的汉人截然不同的稻草金发与蓝碧蓝眼眸均在灼灼的刺目阳光下闪烁着璀璨辉光，无比夺目。

　　她望着沈思玉，虽年近半百，却仍是唇红齿白，面若好女，温婉安静的眉目之中流淌着和蔼的曦光，那份诸多香料晕染堆叠出的不老容颜之上，唯有眼角荡开的细微纹路能辨出一点油灯枯竭的沉沉倦意。

　　而此刻，那一双眼波流转的美眸中正染着极度柔软疯癫的迷恋色彩，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过手中形状小巧精致的鎏金长柄香炉，仿佛在看着自己誓死不渝的忠贞爱人，或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肉孩童，随着她的话语，仿佛亦有绮丽的画卷在升腾的香雾中徐徐铺展开来：

　　“然而香不该是如此简单的东西，它不该只是点缀着少女躯体神态，与胭脂水粉无异的肤浅存在啊！胭脂会脱落，花朵会枯萎，人类会死去，春夏更迭，秋雨冬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踏遍危险南疆与荒凉大漠，终于寻到了，香的真谛！”

　　随着调香师越发慷慨激昂的陈词，那空气中盘旋的香味也越来越清晰了，雕刻出细致花纹的鎏金炉盖数个错落的镂空缝隙之中，缕缕香雾正从其中喷涌流淌而出，以如梦似幻的袅娜姿态回旋上升着，织就着远黛薄云十二玉楼的壮阔景色。那灼热粘腻的夏日微风里也透出一丝丝深重清冷的诡异寒冷，顺着沈思玉轻薄的衣衫纠结缠绕，令她牙齿打颤，脊柱发抖——

　　是朱墙间还君明珠双泪垂的垂老妃子心头滋生的潺潺幽怨与恨意，青楼中刚烈琵琶歌女拂动琴弦时愁上加愁的无尽绝望与失落，九天之间，皎皎星河，鹊桥之上，牛郎织女暗恨命运的把玩戏弄，冷清月宮，吴刚伐桂，万家团圆，唯有嫦娥与玉兔独坐，看人间千里共婵娟的悲欢离合……

　　携带着主人无数灯下枯坐的冷清寂寞与辗转反侧的阴冷固执，与走马灯般闪烁的情绪交错纠缠着，好似自万家灯火也不能照亮的，无尽深渊处拾阶而上的狰狞怪物，即将自蓦然变得浓郁而刺鼻的香风间破土而出——

　　在沈思玉怔愣的瞬间，有一缕浅淡清冽的海棠香风自翕动的鼻翼前轻轻拂过，在满室浑浊厚重的底香里显得异常甜美清楚，视线之中抱琴的乐师歌女都像被冰冻住般停止了动作，她满面惊疑不定的望向身侧的女人，她正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注视着侧坐在袅袅轻烟之中的沈思玉，宛若晚秋红枫般艳丽枯落的异域容颜掠过一丝狭促，那双剔透而温柔的碧蓝眼眸正静静凝视着自己，沈思玉却莫名觉得，这个好似已经与香雾融为一体，为泠泠香气所凝骨化肉的悲切女子，眼神已经穿透了自己，透过她凝视着深不可测的遥远方向。

　　“我要时间为我停留，霎那绽开的花瓣全数凝固在此刻；我要凤凰为我驻足，璀璨绚烂的尾羽萎落，低下头颅为我驯服；我要太阳为我遮蔽，月光为我颠覆，世间活物逃不过我掌中，我要姐妹反目，兄弟成仇，夫妻相残，骨肉相杀，我要生死人，亦要肉白骨，他们喜怒哀乐一颦一笑，全数为我操控。”

　　“这便是飘渺的香，亦是夺人性命的蛊。”

　　沈思玉恍惚地轻轻眯起了瞳孔。在水镜般展开的模糊视野中，来自楼兰深处的胡女香师正与她静静地对视着，一举一动举手投足之中都沾染了东方女子特有的温婉优雅，朱红轻纱广袖流仙裙拢住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交叠的曲裾上缀着闪闪发光的零落珠玉，随着她的移动而流淌出璀璨细碎的虹色光华，而那头披落的灿金长发，姣好的美丽面孔，一双秋波纵横的碧蓝眼眸，正是她们无数次寒暄中熟悉的姿态，但是，好像却又有变得哪里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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