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转眼便到,三更天里汀兰院便热闹起来了,五六个丫鬟将衣裳被褥子孙桶、花瓶铜盆银镶带都一一收拾出来,又有两个梳头娘为锦秋梳洗装扮,一通忙乱到了巳时,锦秋这才搭着红螺的手,从汀兰院缓缓行至大堂。
大堂中,丫鬟婆子们围站了半屋子,将宋运与老太太等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人人通身大红,将房梁都映照得红彤彤。
锦秋头戴牡丹吐蕊镶南珠金冠,身穿八幅蹙金刺五凤喜服,因衣饰太过繁琐,她每一步都行得缓而稳。
宋运热泪盈眶,起身拉着她的手,轻拍着,叮嘱道:“锦秋,今后到了王府,便得收收你那倔强的性子,好好儿侍奉王爷了!”
“女儿谨记,”说罢她双手交放,缓缓屈膝跪下,朝他三叩首,“女儿谢爹爹二十年养育之恩,现下要走了,不能在您身边照应了,您自个儿好好保重身子,”锦秋抬眼望向宋运,那画了桃花妆本就微红的眼红得更甚了。
“去罢,去罢,”宋运摆手,不忍再看似的,别过了头。
锦秋这才起身,搭着红螺的手往外走。
这大堂的门槛她曾跨出过无数次,唯独今日抬腿时尤其沉重,迈不过去似的,顿了片刻,正红色二金线绣并蒂莲的云履才跨过门槛。锦秋抬首,天穹湛蓝如洗,一只雪雁掠过,划出一道笔直的白线,飞出这四方的天。
红盖头压下来,满目皆是红,她趴在喜婆的背上,由她背着往府门口去……
嘹亮的锣鼓唢呐之声渐渐灌入耳中,愈来愈近,接着炮仗声响起来,人声也鼎沸起来了……
“新娘子上轿咯!”
锦秋被放入花轿。
“起轿!”
接亲队伍吹吹打打往前走,从东兴大道到顺宁街,红妆十里。
赵臻立在摘星楼的顶楼,望着那顶渐近的花轿,神色怅惘。他自斟了杯“英雄倒”,一仰而尽,从喉间到胸口一路辣到小腹,最后反冲向脑门,他一恍惚,白玉圆杯落在地上……
他瞥了一眼碎裂的圆杯,苍白的手搭在朱色围栏上,如今这手较一月前已圆润不少。经王太医的悉心照料,他每日已能用一小碗饭了,与此同时,陈淄的劝导一遍又一遍,最后几乎凿在他脑子里了。
他的身子即将痊愈,血肉骨骼却逐渐腐烂。如今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广平王以圣旨逼锦秋成婚,甚至自己的“死”也是他的阴谋,他一日不除,她便一日受苦。
花轿拐到长平道上,赵臻从亭子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烈日融金,赵臻浴在金光之下,眼睁睁看着这红色消失在顺宁街尽头。
而花轿中的锦秋,大热天的被这厚重的喜服闷得难受至极,又兼昨夜几乎没合眼,现下头重脚轻,难受得紧。
百无聊赖之下,又禁不住想起方才大堂中父亲的模样,那身平金彩绣云鹤纹喜袍衬得他两鬓斑白,那时他泪眼汪汪背过面去时,锦秋也看得不忍,险些没落在泪来。
父亲老了,自己在夫家定要稳当地过日子,不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轿子微微一顿,轻轻放下,锦秋忙直起身子坐着,微垂眼,便见自己那云履缎面上二金线绣的并蒂莲,闪烁着金色的芒荧。轿子中忽然一亮,似是轿帘被撩开了,手牵递到她手边,她接过手。
“迈!”
锦秋搭着喜婆的手出了轿门,由周劭牵着入了王府大门……
“迈火盆!”
她跨过火盆,心砰砰直跳。周劭回头盯着她,见她安然越过,这才放下心来领着她继续向前。
王府四处人头攒动,两侧游廊上挤满了看新娘子的京中贵妇,朝里有头有脸的官员也几乎到齐了,一个个都向宋运贺喜。
鸣夏和朱奥自然也过来了,二人本就只是表面夫妻,同几个紧要人物寒暄了几句后,便各自找各自的乐子去了。
鸣夏在岫玉居寻到李氏,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出人群,走到东跨院的一厢房外,见四下少人了这才悄声问道:“娘,那件事儿,妥了么?”
李氏拍了拍她的手,压声道:“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他现下扮作你舅父的小厮,已跟过来了,就在席面上,待会儿有好戏看咯!”
“那便好,”鸣夏眉眼间渐露出狠意,咬牙切齿道:“当初她让我受朱奥的羞辱,如今我便要让她受天下人的唾弃!如此才算公平。”
“可此事一出,她怎会不猜疑到你头上,那时她若要对你不利,你婆母那儿可收不了场啊!”李氏面露忧色。
“收场?我既然要做,就没想过要收场,这朱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娘您知道么?”鸣夏突然拉住李氏的手,泪眼汪汪,道:“我在府里过得还不如他的一个通房丫头,那贱婢,什么东西呀!就敢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明里暗里地讽刺我……”
李氏越听这心里头越难受,到后头眼泪直流,“造孽,造孽啊!当初为娘便不该将你嫁到国公府。”
……
为了今儿的婚礼,昨夜锦秋便没合过眼,今儿晨起到现下,还没进一点儿东西,拜堂时,大堂中又闹哄哄,锦秋只觉脑仁儿疼。
勉强着拜完两拜,夫妻交拜时,身子躬下去,头上戴着至少五斤重的凤冠,这脑袋便被带累着往下,险些直愣愣地磕下去。
一双手适时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稳稳扶起。
“当心,”周劭声音如潺潺流水,淌过她的耳郭,入她的脑子。锦秋神思顿时清明,立即抽回双手,稳妥地交放在小腹处。
婚仪上一点儿错也不能出的,尤其嫁给王爷,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有礼部官员,京中命妇,眼睛比谁都尖,嘴巴比谁的厉害。她在喜宴上闹了什么笑话,明日便能传得满城皆知,后日宫里头太后便会知道,宫里最重规矩,保不定要特地调个嬷嬷来教她礼仪规矩,那时候她这王妃便要笑掉大牙了!
然而锦秋这突然抽手,在周劭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当日宋府,言犹在耳,难道是自己未遂她的愿,没求皇上取消婚约她心里不快,这过了一个月她仍耿耿于怀?若是如此,岂不成他广平王逼婚了?
堂拜完了,宣唱官高唱一句:“礼成!”
“慢着,”大堂门口突然走出来个身穿石青色直?,书生模样的男子。堂中上百双眼齐刷刷望向他,他似是喝醉了,身子倚着门框。
这声音带三分醉意,锦秋听得心头一颤,这声音化成烟她都认得,现下说话的人,是许放!
锦秋下意识抬手掀盖头,却被周劭一手抓住手腕,那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抵在她的腕子上,微凉,凉意钻入骨髓,直达四肢百骸。
“你不必理会此事,”周劭压声道,他又看向一旁的喜鹊,吩咐:“送王妃回七录斋。”
“是,”喜鹊蹲了蹲身,这便上前托着锦秋的手肘。
锦秋心下大乱,脚下虚浮,踩在棉花上似的。
这一个月她统揽婚仪大小琐事,不敢教李氏染指分毫,简直操碎了心,然而千算万算没没算到许放有胆子大闹王府,看来今日这昏礼终是要成全城的笑柄了。
原本许放便是为了他那老母,也没胆子上京城来闹,然而半月前,他因子虚乌有的“偷窃之罪”被关入州府大牢,他母亲替他顶罪,将他换了出来,入狱三日便活活饿死了。
许放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老母一死,悲痛欲绝,立时便想到京城里的这桩事,深知这背后必定是有人通了气才令他们遭此一劫。
现下,他孑然一身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番来,命不要了,只为大闹一场!
他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踉踉跄跄走入大堂,立时便有二十多个佩剑的王府侍卫涌入,将他团团包围。
然而许放却毫无惧色,撒酒疯似的肆无忌惮大笑着,朝周劭做了个揖,拉长了声调道:“许放给王爷请安咯!”
在座所有听闻过锦秋与许放之流言的妇人们无一不是绣帕掩口,交头接耳叽叽咕咕地说起了闲话。隆重的礼乐声中,渐浮起一阵嗡嗡声。
周劭双手背在身后,盯着许放,目光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昏地暗。若说方才他还想留他一命,那现下,当他自报姓名时他决意今日非要了这狂徒的命不可!
“堵上他的嘴,带下去!”周劭冷冷开口,迅速从腰间那刻一“劭”字的七星石银鞘匕首拔、出来,往桌案上一掷。白晃晃的光正闪着鸣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的面色倏地白了,忙往旁侧挪了两步。
这意思已十分明显,是要杀!新婚之日竟要杀人,宾客们无不大惊失色。
而堂中的许放,立即被身后侍卫擒住双手,“你们这帮狗官,草菅人命之徒,你们……”立即有一团红绸子塞住了他的口,他挣扎着,只能发出唔唔之声。
两侍卫擒着他的手肘将他往外拖,许放的双腿在地上蹭,身子乱扭,却无济于事。然而他是怀了必死之心来的,知自己挣不脱,双眼陡然睁大,盯着身旁侍卫那明晃晃的剑,一脑袋便要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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