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的动静,就连万丈深渊之下都感到了剧烈的震撼,黄泉之国的大门几乎完全洞开,不尽的鬼魂波涛汹涌,如倾一海,自上界喷薄至冥间,就连黄泉一时间也无法承受如此之多的惨死魂灵,甚至还有许多从中溢出,在地底世界四处游荡,想要借机遁逃人间。
“滚!”黎渊拧起眉头,暴戾龙吟响彻四方,顿时把若干鬼魂压得烟消云散,哀嚎着重生回黄泉之国。
那些鬼魂的形状千奇百怪,大多是还未修出人身的妖族,观其死亡的数目,虽然还不及逐鹿,但也十分可怕了。
黎渊暴躁地呼出一口气,随即便感应到天地间到处逸散的混沌之息,又有依稀雷鸣从岩石土壤的缝隙间层层渗入,传遍死人的国度——很明显,羲和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失去了对太阳的控制。
他眼前的道路一片晦暗,浓雾重重,任何一丝透光的地方都被牢牢遮掩住,不叫外人窥得一丝生机。
黎渊狠狠一拽束缚他的金光,自黑沉的地面上坐起,另一只手拉过腰侧的昆吾雀,使锋若寒潭的刀刃出鞘半截,在自己的掌心上剌了一道两寸多长的伤口,登时,闪着金光的赤血就从掌心汩汩流淌,黎渊反手将昆吾雀拍进刀鞘,挤着很快就会愈合的伤处,在地上泼了一条星色斑斓、光晕流转的星河。
仙人的问卜之术,除了卜筮八卦、参悟心音、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以外,就是利用肉身,与大道相沟通。现在他身处黄泉,既无龟甲蓍草,也看不见银汉灿烂,唯有割开手掌,用鲜血一探未知的远方。
黎渊薄唇微动,于心中推演因果,血河中的金色星子也仿佛生出了自己的意识,随着圆润回转轨迹缓缓融合、碰撞,而后又分离、游移,驶去不同的方向。
河中的星光起起伏伏,在黑暗中逐渐蔓延出了一株枝繁叶茂的巨木,黎渊的额上已经微微见了汗,掐指演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然而,就在那些生长的金色光点即将汇聚在最顶端的时候,黎渊闪电般松开手指,将身体往后一避,唯见满地金血猛地爆燃,在空地上烧出了一片灼热的火星。
……他的问卜被无形的外力强行中断了。
黎渊目光沉沉,盯着面前很快就被燃烧殆尽的星图,这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瓣晶莹冰凉的雪花,在残焰稀薄的光线中上下翻飞,掠过黎渊的脸侧,无声无息地消融在黑暗里。
“……西王母?”他似有所感,抬眼看向前方。
但不再有人给他回答,他能听见的,只有半空声如奔雷,激湍翻腾的魂灵,络绎不绝地冲入硫火与浓雾之中。
他现在唯一焦心的,就是菩提的安危……
混沌失衡,上界还会发生何事,一切都是不详,他怎么敢让菩提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能让他独自面对这一切?
黎渊的神情坚如磐石,他缓缓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现出额上昂扬锋锐的龙角,龙瞳流转如世上最炽烫的岩浆!
而此时,身陷囹圄的苏雪禅还不知道黎渊在黄泉下做出了什么惊人的决定,他盯着那个半人多高的窗口,嘴唇颤抖,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羲和被一箭穿心,西王母则用昆仑力保太阳,但却被天雷降下刑罚,身死道消……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也迷茫了。如今大地满目疮痍,战火遍野,妖族死伤不计其数,造成这一切的羲和虽然未死,但也是重伤难治,把一切搅和破坏成这样,难道就能如封北猎的意了吗?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瑶池绮宴,苏雪禅都不止一次地看见西王母。无论何时,这位至高的女神皆是端坐高位,用苍白修长的手掌轻轻摩挲座下一头虎豹的皮毛,眼神高旷万里,看的是无垠天下。这样一位神明,怎么会因为阻止金乌陨落,就死在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刻?
“我知道啦……”苏雪禅不再愤怒了,视线里接连不断的死亡几乎浇灭了他、击垮了他,现在,他的心中除了悲哀,还生出一丝恐惧的茫然,呆呆地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闭上眼睛,疲惫地点点了头,“我终于知道啦……”
他又轻又缓地叹了口气,一滴泪水猝不及防地顺着他的叹息坠落眼眶,在微张的嘴角渗开一片,甚至令他隐约尝到了咸涩的苦味,“你……你骗了我……什么南柯海,什么因果轮回,什么已经发生的事实不可更改……你只不过是不想我按照自己的心意改变它罢了……”
他说着,忽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水墨荡漾中拄着流照君,向前踉跄着走了数步,最终扑通一声,跪在了帝鸿氏为他打开的窗口之前。
“蒙住羲和的双眼,让她看不到望舒死亡的人,是您吗,陛下?”
若是殿外还留有残余的金甲神人,定会认为苏雪禅这句自言自语的问话是在质询帝鸿氏,然而,唯有他和那位无处不在、无事不知的圣人明白,他这句话是在问谁。
“愤怒烧干了她的理智,也让她忽略了危险……您的意思既是天意,天让羲和死,她怎么能活?可西王母却逆天而行,为羲和挡下了致命一击,所以死的人就变成了西王母……是吗?”
苏雪禅笑了起来,四周万籁俱寂,唯有眼前的窗口还在映照着下界的纷乱景象、熙攘人声,“帝鸿氏的私心,羲和的软肋,望舒的良善……甚至是封北猎的工于心计、毒辣狠戾,黎渊的爱,我的宿命……全部在您的指掌设计之中,可怜封北猎,还以为他是蝉后螳螂,却不知那树梢上的黄雀,站得比他更高,看得比他更远……”
被封北猎破坏过的金殿空空荡荡,连余音的回响都显得空旷寂寥,他不笑了,只是定定看着下界的画面,低声道:“……那就来罢,陛下。看看我这枚棋子的命,黎渊的命,究竟能不能为你所肆意摆布!”
下界,围绕昆仑的漫天金仙齐齐垂目,为西王母的离去哀悼片刻,句芒神情低沉,见帝鸿氏还只是呆呆地攥着西王母袍服的一只袖子,只当他是在乎同僚之谊,不由道:“陛下,生死大道,就是仙人也无法避免……”
“芒神所言甚是。”一旁银发白衣的冬神玄冥亦道,这一春一冬,暗含四时轮回变化的真意,也是他们担忧帝鸿氏会陷入心魔,因如此说,“滴水入瀚海,吹息入狂风——由生中来,由死中去……不过是一段结局注定的旅途。”
帝鸿氏的手掌微微发抖,他抬头看着远方灰云滚滚的天空,不发一语,终于放开了手中洇着血迹的厚重衣料。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重建大地,抚恤妖族……”
“——你们现在的当务之急,真的不是自保吗?”
苏雪禅蓦地抬眼,众仙惊诧回身,不为其他,只是那个声音实在太过耳熟,甚至耳熟到了令人憎恶的程度!
封北猎双手揣袖,衣袍飞扬,背后背着一把杀意古朴的大弓,羽兰桑一袭紫衣,面无表情地立在他的身侧。
在逐鹿之战后,这还是第一次,风伯雨师能一同站出,明目张胆地面对九天金仙!
星火燎原的大地上,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出许多小如蚊蚋,密密麻麻的东夷族人。
帝鸿氏手中奉天神印疾速运转,诸仙法宝也都高高祭起,对准了那面色如常,坦然自若的两人,“战败贼子,居然敢堂而皇之地来孤面前送死!”
“果真如此吗?”封北猎的脸上笑意晏晏,即便漫天霞色熠熠、紫气萦绕的法宝威力足以碾碎他和身边的羽兰桑上百次,也看不出他丝毫的惧意,在交织如网的灵光中,他轻抬双目,看了一眼太虚上惨淡晦暗的太阳。
“月神离世,日神重伤……”他的唇角弯起一丝柔和的弧度,“两个掌握混沌之力的天巡者连番失利,我为什么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你们当真想不清楚?”
“就算混沌失衡,你们又能拿什么与天意相抗?”祝融手中燃烧烈火,横眉冷目,盯着下方的二人,“果然,月神之死和你们有关!”
封北猎百无聊赖地点了点头,道:“可怜啊,到现在还不得清醒。你不如问问站在你身后的那位陛下,既然知道月神之死与我们有关,为何还要囚禁应龙,将菩提木关在自己的山河社稷图里?”
“闲话少说!”帝鸿氏猝然暴喝,奉天神印重如泰山,自封北猎项上压去,“事到如今,还想挑拨离间,出言狡辩!”
风雨飘摇,化作两股离散的气旋,帝鸿氏那一下非但没有伤及封北猎和羽兰桑半根寒毛,反而将地上的东夷族民压死不少,赤痕之上又添新血,把原野抹得一片淋漓。
“若你们只是普通的修道者,那也便罢了。只可惜……”羽兰桑周身化水,在半空游离摇曳,面色漠然地开口,“你们皆是得证金仙,力量来源于自然万物的仙人。”
“——从天地中取得的力量,自然也要依据坤舆的兴亡而此消彼长,”封北猎四肢化风,接着笑道,“陛下,你以为能把菩提木抓在手里,就能助你躲过一劫,阻止吾王的回归吗?看看你现在,是不是就连运转神力,都觉得有些费力了?”
“血债血偿的罪业,我们是万万不会忘记的!”
齐齐一声长啸,恰似四野炸响雷霆,万道奔驰火光。天地间的混沌之力在这一刻疯狂旋转,犹如苍穹盘出的漩涡,自九霄引至人间!
“什……”帝鸿氏不可置信的诘问尚未出口,就见一个巨大的阵法从坤舆下绽放光芒,飘扬的光带仿佛地底渗出的极光,以悬浮的昆仑玉山作为中心,放肆生长、连结,仿若万海倒灌,星河坍塌,到处都是茫茫的光晕,到处都是荡遍四野的吟唱,唯见大地开裂,飞出十二道漆黑的身影!
“羲和造成的这一点小小纷争,完全不够惊醒吾王,不过,唤醒昔日九黎的十二位巫者,倒是绰绰有余……”
苏雪禅睁大了双眼,盯着那十二个看不清面目的,干枯瘦长的人形。
……十二巫,居然是在逐鹿中为了挽救九黎血脉而献祭身死的十二巫!
这时,只见那十二位身披黑袍的大巫高举双臂,在阵法中央呈均匀的分散状,将数百位仙人团团围在正中。光海斑斓,清楚地照出他们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面繁复古老的刺青就像流淌狰狞的魔炎,在被重新传召回大地的那一刻,他们似乎就已经知晓了自己的使命,不需要吩咐,也不需要指引,这些短暂现世的亡灵便自发为召唤他们的人铺出了一条道路。
曾经九黎的十二位大巫,是整个洪荒都广为流传的一段传说,哪怕**凡胎,他们依然能与虚无缥缈的鬼神交流沟通,一把草药,就能开启人间与黄泉之间的大门——现在,封北猎将十二巫召回尘寰,又能让他们做什么?
十二巫缓缓张口,发出的歌声嘈杂无比,宛如此刻,有无数个黎民在这片光海下行走、谈话,可那歌声同时又是整齐有致的,每一个音调都严丝合缝地扣在一处,它是一块浑圆的铸铁,同时也是一枚少女握在手中的牛铃,轻轻摇晃,便能在毫无阻拦的山川河流间传出不竭流动的震响。
九黎的巫者坚信,语言和文字是表达灵魂的方式,而韵律则是将语言与文字串联在一起,能够与未知神佛沟通的有效手段。这样的歌声,苏雪禅只在前世听过一次,那时还只有封北猎一个人唱,但眼下,却是足足十二位巫术的集大成者……
正当苏雪禅忧虑不已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脚下的山河社稷图竟然在微微颤动。
……不,不只是山河社稷图,整座宫殿,宫殿外的不尽云海,甚至整个玉京,都在不受控制地颤动不休!
发生什么事了?
他再扑到窗口去看时,却只能听见从里面传出的吟唱,其余都被一片茫茫白光淹没,看不见分毫事物。
蓦地,一声巨响自整个玉京上空炸开,吓得苏雪禅大叫一声,他的手掌刚下意识抓紧流照君的剑柄,一阵翻天覆地的颠倒感就从脚下传来,宫殿不住下陷、坠落,在天空中疯狂翻转,苏雪禅在山河社稷图中,也跟着四下乱滚乱飞,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狠顶了一下肚腹,差点连胆汁都呕出来了。
“怎么回……怎么回事!”苏雪禅断断续续地大叫,也顾不得没有人回答自己了,“究竟为什么……!”
说话间,又被不少山石撞在前胸后背,手臂额角,山河社稷图虽是水墨所幻化,可这毕竟是一件来头不小的神器,其中的景物也全都是可触碰的实体,一下砸得苏雪禅头晕眼花,躲避不及,在几个旋转翻滚的间隙中,他透过帝鸿氏寝宫两扇撞来撞去的大门,看见外面的场景不住飞速变化,门廊桥柱也在不停塌陷、崩裂。曾经金碧辉煌的玉京就像一个被巨掌抓在手中抛来抛去的劣质玩具,不知要下坠到何时才算尽头。
巨大的爆响和玉石黄金撞击在一起的迸溅声简直震耳欲聋,比一千个雷霆怒击的声音加起来还要令人恐惧,可饶是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苏雪禅的耳边依然能听见那若有若无的颂唱声,神秘莫测、至死方休。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百年,或许只有一瞬,这足以令山海颠倒的动静终于停止了。
苏雪禅头痛欲裂,全身被撞得斑斑青紫,瘫在一堆破碎的水墨山石中。此刻,就连山河社稷图里都是一副江河断裂,山川倾塌的惨象,更不用说外界。
先前宛如附骨之蛆一样的吟唱声已经听不到了。
他勉力支起身体,在乱石中四处摸了摸,终于摸到了里面斜埋着的流照君,将其拔出后,便让它做了一个暂时的拐杖,拄着站了起来。
远处,那个打开的窗口仍然在尽职尽责的闪着光晕,苏雪禅见状,急忙一瘸一拐地跑过去,一路不知踢开多少零碎石头,绕过多少河流分溪,终于走到了跟前,能够一探外界的究竟。
不看还好,一瞧之下,苏雪禅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是的,他在做一场荒诞无稽的梦,若不是梦中,他怎么能看到这副天地不分的景象!
洪荒几乎变成了一个扭曲庞杂的熔炉,大地则变成了什么柔软的,可推动的东西,与其说那是坚实的地面,倒不如说那只是一块可以随意被人塑造成各种形状的厚重地毯,眼下,它就被一双无形巨手推得倾斜陡峭,活像要直插天空;而那紧挨膏壤,本应是山川湖海的地方,却藕断丝连地扯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云海与长风,他自己所在的九天玉京,就倒着悬在那些云层的上方!
……这就是真正的,能够颠倒混沌的力量吗?
等等,苏雪禅忽然反应过来,若是混沌颠倒,那帝鸿氏呢,那些仙人明们又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