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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 .

落菩提 莲鹤夫人 10166 2022-11-04 10:23

  谁也不知道,就连封北猎自己也数不清,他在那近十年里究竟重生了多少次。

  他的手指曾被一根根斫下,臂骨曾被一截截掰断,喉管曾被一次次割开,全身上下的血液榨了又榨,全身上下的皮肉剜了又剜……他不知被打毁搅碎了多少回,又重塑生长了多少回,倘若不是一个烈火般熊熊燃烧的男子轰然闯入他的世界与心门,只怕他究其一生都要在不尽的仇恨与痛苦中沉沦哀陷,无法自拔。

  九黎尚巫,自古有一个传统,在人死之后,他的亲朋好友需得收敛他的骸骨,再根据逝者的心意将其埋葬在相应的地点,不拘天空海洋或是深林,但是,逝者的遗骨一点一丁都不能失落在未知的地方,不然,荒野间游荡的孤魂野鬼就要借此占据他在阴间的身份,返回现世去欺骗他的亲人。

  封北猎在回到九黎后,听了这个风俗,也只能发呆一样地将目光定格在某个点上,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他的遗骨。

  他的身躯在那十年里早就被无数次拆解得零零碎碎,随那些炼血宗独有的丹药补食一起进了无数人的肚子。就像一个稀有而低贱的,为人所豢养的家畜,他的骨殖,早就没有资格叫亲眷尽数收拢,更没有资格被人珍而重之地挂念着了。

  然而,就是这枚眼球,令蚩尤于刹那间滔天大怒,瞳仁里烧出一片磅礴火海!

  若封北猎真得再次落入彀中,又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魔门中人送来这枚枯死已久的眼球,又是为了威胁他,还是为了激怒他?

  这一瞬间得怒不可遏,令他狂吼一声:“驾车!孤要去亲自见见帝鸿氏,看宵小要如何给孤一个交待!”

  此刻封北猎还在草野与牛羊为伴,未能及时察觉到这里的异变。兵主蚩尤要驾车,那这车就不会是一般的鹿车马车,只见大地摇撼,泥土翻涌,从其下咆哮着挣出数头缰绳虬结,鞍络沉重的青铜巨兽,其凶猛狰狞,威武粗犷之像不可逼视,周身皆铸造流淌的奔雷火云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火彩煌然,身后则拉着一驾巨大的青铜战车,仿佛连带着大地的骨髓与筋脉,轰然冲出膏壤的束缚,降临于九黎的领土之上!

  大巫们从屋舍植株的阴影中凝出身形,面色肃然,纷纷叫道:“王上!”

  “看好封北猎,不许他踏出九黎一步。”蚩尤神情狞烈,手握出征的缰绳,“孤要去亲自会见帝鸿氏!”

  待到封北猎感应到这边的动乱,抛下正在照料的牛羊匆匆赶来时,蚩尤的车驾已经伴随轰鸣雷声消逝在了天际,仅留下漫天硝烟般的残余火光。

  “王上?!”他仓皇地睁大了眼睛,在看到战车背影的那一刹那,他竟然生出了浓厚的不妙预感,逼得他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亦将一把嗓子挤得又尖又利,“他干什么去了?!”

  大巫们沉沉盯着他,黑袍下的目光阴冷得无一丝温度,微风股股涤荡,把他们流水般郁郁的衣袍吹得蜿蜒流连,仿佛那其下掩的的不是人身,而是一条条立起身体,微微摇晃的巨蟒。

  封北猎在这样的眼神中感到了刺骨的凉意,他定了定心神,又开口道:“王上他……他究竟去做什么了?”

  “……王上去面见帝鸿氏了。”少顷,才有一个巫者缓缓开口道。

  封北猎却从他们的回答中直觉感到了敌意和不祥的隐喻。

  他咽了咽喉咙,声音中带着一点微不可闻的轻颤:“我要去找他。”

  然而他话音刚落,团团十二数的大巫便齐齐垂下袖子,当中显出霹雳闪耀的电光。

  封北猎不可置信地缩紧了眼瞳,另一个巫者已经厉声道:“王上临行有令,不许你踏出九黎一步!”

  封北猎已经被心头的预感搅得情烦意乱,恨不得立即就到蚩尤身边,眼下看九黎十二巫还敢阻拦在他身前,登时将回到九黎来显露出的温文清弱尽化作了孤戾血煞的杀意,他面上浮起狰狞的青痕,眼瞳里亦燃起了两蓬绿幽灼烫的火光,他发狠吼道:“滚开!别拦我!”

  “——孽子尔敢!”

  两股巨力的撞击轰动大地!

  电光如龙,风声万厉,蚩尤将兵主的武技与能力倾囊相授,在他的悉心教导下,封北猎早就不是昔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封七了,加之天生神力,一时竟然能与九黎十二巫打得不相上下,难解难分。大巫鬼火般的异色眼瞳中蓦然闪过忌惮的光芒,封北猎大喊道:“我现在能感觉到他有危险,你们究竟明不明白!”

  为首大巫沉声道:“就算王上有危险,他身边还带着族中三百铁卫,区区一个稚子,你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封北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咬紧牙关,长啸一声,就要强行破出十二巫的封锁,然而情急之下,他的动作终究还是出现了破绽,被其中一巫扬臂打落尘埃,三巫齐出锁链,四巫召出咒术环绕的牢笼,剩下四巫拍掌于他周身大穴,将他如断线纸鸢般一下击飞,重重砸进那半透明的囚牢。

  封北猎的脊背隆然撞在那恍若无物,却比钢铁青铜还要坚硬的笼壁上,登时“哇”地一声泼出一口血来,复又素面朝下,颓然摔落到牢笼中央,身躯上扭动着哗然作响的锁链,牢牢将他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放我……放我出去!”封北猎再次咳出一嘴的血沫,断断续续地大喊着,“我要去找蚩尤!”

  十二巫凌空而立,望着他的神情也是齐刷刷得冷漠鄙夷,其中一个寒声道:“王上优待你,重视你,那是王上宽厚仁明,胸怀百姓。但你身为一个身份不明,在外流浪了十余年的奴隶,又有什么资格直呼王上的姓名,与王上同寝同食?!”

  封北猎张口欲喊,可望着大巫们鄙薄的眼神,他却仿佛舌头打结,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伏在地上,攥着拳头大口喘气,与那坚不可摧的锁链暗自较劲。

  苏雪禅在一旁看得亦是紧张无比,他有预感,这一日便是蚩尤转折的根本点,是九黎转折的根本点,也是洪荒转折的根本点!

  夜幕沉沉,天空中无星无月,只有阴霾万里的浓云,深重压在苍穹之下,坤舆之上。封北猎与十二巫放出的锁链纠缠许久,再一次贲起全身的肌肉,狠命挣了一阵后,便遽然泄气,软倒在牢笼中央,那锁链也跟着哗哗发响,汗珠顺着他的喘息的幅度,自眉梢津津滴落,犹如扑簌而下的咸涩雨露,他抬眼看着远方的天际,神情晦暗难明。

  他的嘴唇动了动,从中模糊地泄出一个字节的碎片,但就在此时,恍若雷霆怒殛,猝然劈在心头的剧痛令他一下弓起身体,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

  闻声,苏雪禅立即猛地抬眼看去,只见封北猎于顷刻间已是面容扭曲,捂着胸口,在地上与半透明的锁链滚作一堆。他手指抽搐,浑身痉挛,勉力仰躺在地面上,颤抖着撕开了胸口的衣衫,埋在他肌肉间的红线在此时狞恶如蛭,伏在他苍白的肌肤上鼓鼓跳动,颜色亦不复鲜活闪亮,而是在霎时间变成了腐朽不堪的黑红。

  这究竟是……!

  “蚩尤……蚩尤!”封北猎断断续续地,发疯般地大叫,“你等着我!我去找你了……我去找你了!”

  他再也不顾身上重重交缠的锁链,而是青袍鼓动,将身体化作飞散的风雾,硬是以抛弃一部分血肉为代价,生生把自己剥离了十二巫的囚禁!

  封北猎满身是血,连深青的衣袍都被染成了血肉模糊的灰赤色。他疾速飙往蚩尤离去的方向,苏雪禅则如牵着线的风筝,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青年近乎疯狂地在天空咆哮着蚩尤的名字,按照体内红线朦胧的指引寻觅蚩尤的踪迹。但苏雪禅知道,这种单方面的红线并不像他和黎渊那般心意相通,费点力气便能找到彼此的踪迹,封北猎在这时只能依靠那一点恍惚的灵犀不住探寻,只比无头苍蝇好上那么一点而已。

  “王上啊——”他在云间放声哭喊,犹如一个失了心肝魂魄的野鬼,渺茫无助地徘徊在尘世,妄图摸索最后一点足以牵绊自己的念想,“蚩尤——!”

  洪荒之大,他又不知道帝鸿氏的所在,按照这样的找法,要找到什么时候去呢?

  苏雪禅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他唯有看着封北猎在浩大苍茫的天地间拖着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四处游走,像要把皮囊的内里全都翻涌出去一般呼嚎不休,在这苍穹俱寂的时刻,他忽然失神地想到黎渊,在痛失了另一半红线的千百年里,他也是靠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寻觅苦苦强撑下来的吗?那得到后又失去的痛苦,是否比方今的封北猎更甚?

  东方已经依稀透出迷蒙的鱼肚白,远处曙色乍破,投下漫天苍白如雪的光芒,苏雪禅明白,洪荒的日出无疑是很美、很壮观的,只因为封北猎的眼前万物失色,于是连旭日东升的辉煌也成了飞散万顷的雪沫,冰冷浮在人间的上空。

  日升中天,封北猎终归找到了蚩尤的些许踪迹,他在一片茫茫的荒原上,看见了蚩尤的车驾和三百铁卫的身影。

  世界在那一瞬间骤然放射出无匹的华光,恰似卷过春城漫天的飞花,一切都重新有了斑斓的色彩,他欣喜若狂,什么都不顾了,急忙从云间扑到大地,恍若扑向情人宽阔的胸膛。那三百铁卫见了他浑身是血地奔跑过来,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封北猎已经心花怒放地扬手抓住了前方一人的铠领,连声问道:“蚩尤呢?你们、你们的王上呢?他在哪?”

  说着,还不等那人回话,他又蓦地松了手,提着血痕斑斑的青衣,急不可耐地跑向蚩尤的车驾,一边跑,一边高声喊他的名字,但是他团团绕了几圈,都未看见蚩尤的影子,又不禁急得发疯,转头瞪着那几百铁卫,嘶声道:“蚩尤在哪?他去哪里了?!”

  他头发蓬乱,一身是血,露出的手臂、脖颈上都是残缺的伤痕,加之瞪人时眼球凸起,简直癫狂到了极点,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只怕这数百铁卫早就要将他当成疯子处死了。看他问的又疯又急,铁卫们静默了许久,才有一个人站出来,犹豫着道明了原委。

  蚩尤的确去找帝鸿氏了,只是在前往中原的途中,就被人拦住了车驾。

  九黎君主的御驾,当今何人敢拦?唯有不知者无畏,拦住他的是看守在此处的魔门子弟。

  也许这就是上天作弄,机缘巧合,蚩尤去往中原的必经之路,中途有一点,恰好靠近魔门中人约谈封北猎的地方,他们唯恐封北猎的能力可以助他从重重包围中突破出去,于是在方圆百里间都安插了人手,蚩尤行进的声势何等浩荡,正巧就被最外围的几个小弟子看到了。

  可惜毕竟是外门子弟,见识浅薄,他们既不知道那青铜古兽与奔雷火云纹非九黎主君所不能用,也不知道拦下蚩尤的御驾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他们只猜想眼前的车马是从九黎的方向来的,那上面必定坐的是前来赴约的封北猎,于是邀功心切,急忙叫两个弟子去内圈喊人,剩下的则在空中点燃了烟花信火,刚好炸在蚩尤车驾的前方。

  古兽长吼一声,齐齐停下了奔跑的步伐,当中缓缓站出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眯着眼睛打量下方。

  按照他的身份,即便与中原人族的所有魔门出手,那也是失了身份,会在道义上让九天众神不齿,他最初的设想,仅是打算轰开人皇宫殿的大门,强逼帝鸿氏亲自解决他座下这群鬼蜮杂碎罢了,然而眼下却是自己撞上门来的,不做白不做的买卖,他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望着从远处遥遥赶来的,蚂蚁一般又多又密的人群,他不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尖牙,向下方纵身一跃,轰然砸在寸草不生,空气中血腥弥漫的荒原上。

  封北猎听到这里,简直目眦欲裂,眼珠子都要飙出血来,他狠狠拽住说话铁卫的衣领,暴跳如雷地一掌劈在那人脸上,狂吼道:“你们可是他的侍卫,竟然就让他一个人去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为什么要任由他一个人去!”

  见他已是疯魔至极,一副恨不得杀了所有人的样子,身旁铁卫急忙一拥而上,将他拉开至一旁,那被他打了一掌的铁卫亦是不服气地大声道:“这不光是王上的谕令,也是九黎的传统,我们当然不能违背!”

  封北猎的眼珠子仿佛凝固了,他道:“……传统?什么传统?”

  他的思维僵滞,立于半空的苏雪禅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求爱的传统。

  蚩尤一定是将那些联合起来的魔门中人当做了可以献给封北猎的战利品,在九黎部落,唯有这个传统,是只能由男子单枪匹马完成的任务。他们需要向心爱之人证明自己的能力,于是哪怕面对的是九天神明,也要为心中燃烧的爱焰做一次扑火的飞蛾。

  封北猎怔怔地看着那些铁卫的脸,忽然疯狂地喘息起来,他没头没脑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只是出了先前这一遭,四周已经没人敢回答他的问题了,他见众人踌躇,便再次问道:“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标志性的东西?”

  还是没有人说话。

  他发狂地怒吼了一声,继续将身体化作荒野上呼啸的风,吹往无边无际的远方。

  他们究竟将蚩尤引去了哪里!

  风声扑朔,蔓延百里,苏雪禅逐渐跟着封北猎的步伐,看到了陆陆续续出现在大地上的尸体。

  空气中的血腥气已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浓郁,这味道已经不光是血气了,还有另一股隐隐约约的秽意掺杂其间,叫人不禁想要掩鼻离去。

  苏雪禅从未在千年后的洪荒见过这里,他这一生见过的血腥最多的场面,还是在数十万大军同阿修罗和龙族对战的钟山,其后的逐鹿则仿佛被血泡过一般,他本以为那就是他能承受的极限了,可他尾随在封北猎身后,却用近乎惊骇的眼神望着下方的土壤。

  真是何等污秽的地方!

  下方几乎是不能用言语来描述的腥腻,愈往里走,大地上堆叠的尸首就愈多,空气中腐烂恶臭的气息也愈浓厚。与其说这是土壤,还不如说是腻腻的沼泽,粘稠的猩红泥浆不住从底下咕噜滚动,将上面泡成了一片令人作呕的柔软质感。

  ……蚩尤就只身一人闯进了这里?

  即便他是天下兵主,人间至强,苏雪禅也不由为他捏了一把汗,而封北猎却缓缓停下了脚步,他愣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忽然梦呓样呢喃道:“盘古脐……”

  苏雪禅一愣,不禁猛然打了个激灵,凉意顺着脊椎一路弥漫,冷得他阵阵觳觫。

  盘古脐?这里便是传说中的盘古脐?!

  创世盘古开天辟地,身化万物,唯有肚脐是人间至秽之地,汇聚了天下的负恶,而蚩尤居然……

  封北猎面色惨白,立于漫天血气上方,他终于望见了那篇翻涌不休的血海,赤红的岸边全是匍匐一地的尸体。

  这原本是魔门为他准备的陷阱。

  他的生母于狂风中感孕,生下了他这个风的儿子,他是不死之身,万物以息相吹成风,只要万物不灭,他便仍有一线生机,唯有人间至秽之地吞噬一切,污染一切,凡掉落其中者,无有生还。

  ——可这原本是魔门为他准备的陷阱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苏雪禅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封北猎体内爆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他在刹那间炸响成万千狂乱的飓风,咆哮于肮脏恶浊的秽地之间,轰然砸进了那不肯平息风浪的血海之中!

  浪打天门石壁开,涛似连山喷血来!

  苏雪禅也在霎时间被拉进了无边粘腻腥臭的赤红中,为了抵抗这股近乎能污浊灵台神识的恶意,他不得不封闭五感,抱元守一,竭力阻御滔天淹没尘世的恶意——

  哪怕这仅是封北猎的记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些许影响。

  不知过去了多久,就连时间也在这稠密的血洋中放缓了流速,苏雪禅终于觉得身体一轻,他试探着放开听觉,就闻耳旁哗啦巨响,封北猎还是抱着蚩尤的身体飞出了盘古脐当中的血海!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连一直跟随着他的苏雪禅也无法言明。

  魔门中人本想除去封北猎,不料来的却是蚩尤这个不折不扣的煞星,那压倒性的实力差距在一瞬间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然而,如果能在临死前拉上这位赫赫有名的九黎君主,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蚩尤终究大意了,他万年一次的疏忽害了他,也让事态的发展遽然扭转向另一条令人难以置信的轨道上。

  即便他没有死,他的体内也充斥倒灌了数不尽的诸世之恶,洗不清的尘世尽秽,谁能拍着胸脯保证,他在醒来后还会是那个豪烈肆意,霸道不改的九黎君王?

  苏雪禅张口结舌,心惊胆寒,已经完全丧失了言语表达的能力。

  尘寰因果纷杂如许,谁罪业深重,谁过错弥天,又有谁披挂沉海血泪,谁自问无垢无暇?

  他凝望着苍穹流离失所的妄念舍断,世间无依无靠的爱恨嗔痴,只感到脸上的触觉有异,待他抬手一摸,才发现掌心淌的全是透明温热的水泽。

  他在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泪流满面。

  封北猎手臂发抖,拼命摸着着蚩尤被染成猩红一片的脸庞,坐在四野苍茫的血色间嘶嚎大哭,连苏雪禅都不知道他在哭喊的间隙吼了些什么,他在哭完后,又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才一件件地褪去自己的,褪去蚩尤的被血海浸得烂腻的衣物。

  ……他要用交合的方式,为蚩尤续上性命。

  天地寂静如死,唯有苏雪禅一个旁观者,为他们见证了这场奇异诡烈的姻缘相连。

  日月升落,星辰东西,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他们在烧尽了一切的绝望和泪水中狠狠拥抱着彼此,媾合了七天六夜。

  封北猎失去了他的不死之身,而蚩尤被腐蚀得坑坑洼洼、血痕交错的胸口,终于出现了一道赤黎色的红线。

  ……百世姻缘。

  一场注定无法百世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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