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禅心中一紧。
“……蚩尤余孽拥有何等力量,在逐鹿中曾与他们对敌的你想必非常清楚,无论是他们,还是有可能重回洪荒的蚩尤,都会给众生酿成大祸,带来不可阻挡的……”
黎渊的声音不辨喜怒,从雕花垂玉的门廊里冷冷传出:“那敢问陛下,这一切又是怎么造成的?”
寂静良久,没有回音。
“……我承认我的错误。”帝鸿氏低声道,“这是我的疏忽,我御下不严,导致当时的魔门暗害蚩尤。然而天下众生何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蚩尤堕落人间至恶还任由他夺取天下,我只能与他相争,这一战,我避无可避。”
“恕臣直言,陛下。”黎渊金石般的声音带着些许冰冷的笑意,苏雪禅就算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这个男人明明自称臣子却睥睨冷傲的模样,“到了这个地步,众生与我何干,与菩提何干?这是陛下自己犯下的罪业,还是自己一力扛着罢!”
帝鸿氏哑口无言,继而大怒道:“应龙神,你着实不顾大局!若蚩尤当真死而复生,你和你的百世红线又能逃到哪去?!”
“我能杀他一次,为何杀不了他第二次?!”黎渊的喉间亦滚动着闷雷一般的沉沉咆哮,“我绝不会让菩提因为一个假大空的所谓荣誉去牺牲自己,除非我死!”
帝鸿氏气息一窒,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喘着粗气,疲惫的吐息在他的唇齿中不住拂动穿梭,良久,他才轻声道:“不,你做不到第二次。天下没有人能做到第二次。”
黎渊冷冷注目着他,审视着这个心有余悸的帝王,金瞳如海,杀意波澜,他漠然道:“是啊,因为你背着他的债,因为洪荒众生的君主身上背负着他的债。你害怕他去而复返,害怕天道的意志会不站在你这边。你想保住头上这顶旒冠,所以想要我的菩提为你清除前路上的阻碍……”
“应龙,我看你真是被俗世情爱迷晕神志了!”帝鸿氏怒喝一声,“昔日那个杀伐决断的你去哪了?!现在根本就不是牺牲谁的问题,菩提木心头封着世上最后一枚昆吾箭镞,只要配合被封印的太杀矢,足以彻底将蚩尤抹杀……”
来了,又一个与后世发生偏差的地方!
苏雪禅心中洞若观火,两条平行的线索穿越时空的限制,在他脑海中拼出一对相互照应的白线。
——“可他的心头有蚩尤遗恨,那是蚩尤最后一击的反扑,含着天下无往不胜的戾气和足以切断一切的锋芒,若要再次杀了他,就只能这样做!”
——“菩提木心头封着世上最后一枚昆吾箭镞,只要配合被封印的太杀矢,足以彻底将蚩尤抹杀,还四海升平,天下安康!”
太杀矢,这个传说中力可弑神,无人能挡的九黎利器,他在千年后从没有听说过的蚩尤神兵,自封北猎的记忆起始,它便是最明显的分歧点了!
……区区一张弓、一枝箭,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这边百思不得其解,而里间的争执仍在继续。
“我向来就不是什么顾全大局的人,帝鸿氏。”黎渊龙瞳如冰,嘴唇下隐约闪过一丝獠牙的雪白寒光,“我能为了东荒海的安宁答应你出山对抗蚩尤,你觉得,我现在能不能因为菩提而抛下这个洪荒?”
即便苏雪禅正在为太杀矢的事情而苦恼,听见黎渊这句话,心中也忍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应龙孕育天地**之间,瀚海伟麓尽头,虽是天生神力的骄子,却难以对众生共情,行事只看自己喜恶,如果没有这道红线,或许他依然是四海中冷如寒雪,傲慢无心的君王,无所顾忌,亦不必被痛苦束缚。
千年后,若不是自己因救世而死,想必黎渊也不会将此尘寰作为担在肩头的沉重责任,用尽全力去阻止风伯雨师的计划吧。
门开了。
黎渊一眼看见站在门外,神情怔忪的苏雪禅,面色骤然巨变,他快步上前,一把攥住苏雪禅的手腕,急急低喝道:“我不是叫你……你站在这多久了?!”
语罢,他忽地反应过来,璨金眸光霹雳电闪,刀锋般刺向身后徐步走出的帝鸿氏:“你与我私自传音,却将他故意引来此地!”
滚雷般的怒响余音未散,黎渊腰间长刀便震出足以扭曲空间的暗色波纹,但不等昆吾龙雀出鞘,帝鸿氏就缓声道:“应龙,你就算瞒着他,又能隐瞒多久?宿命难违,覆巢之难,岂能容下一个完卵?”
“您说得对。”苏雪禅一手按住昆吾雀的刀柄,神情冷静道,“宿命难违,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改变命运的走向,可是因果报应,只怕也是循环不爽罢。”
帝鸿氏听见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的暗讽,下意识不悦而疑惑地拧紧了浓眉,但还不等他开口,金銮殿的方向就传来一声巨响,满园玉枝琼叶都被震得簌簌乱摇,飞落一片逐红。苏雪禅急忙回头看去,却见远方云海翻腾,天浪生涛处,一轮巨大的满月在朦胧云雾中显露轮廓,腾起在九天之上!
“望舒?!”乍见婵娟,他又惊又喜,连与帝鸿氏对敌的紧张感也被冲淡了不少,情难自禁地脱口而出。
帝鸿氏亦皱眉犹疑道:“月神怎的……”
金銮沸腾,无数道飞散的流光从中划出,仙人们凌空而立,在青苍之上观察着这轮不同寻常的太阴天体。日与月虽然需要在十二时辰之内逡巡三界,可从未越过银河之水,飞到金銮玉殿的上方,今天这是怎么了?
冰盘般的满月是那样庞大,明明远在天边,却仿佛近得伸手就能摸到上面连绵起伏的金桂玉宫,苏雪禅竭力凝望那轮空空茫茫的月亮,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曾经见过望舒唤月,那月晶莹剔透,有如美钻熠熠生辉,但如今这轮满月倒像个混浊僵滞的鱼眼珠子,木愣愣地盯着坤舆膏墟,让人无端多出几分胆战心惊的惧怕。
他瞧着瞧着,心里见到故人的喜悦也如潮水缓缓褪去,他张了张嘴唇,声音里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茫然。
他轻声道:“……望舒?”
——砉然一声清响,玻璃碎裂般的纹路豁然从那轮明月的中心沁出,带着些许薄脆细微的血色。
仿佛这满月是贴在窗前的纸花,远看美丽无暇,近看方知脆弱无比,只要它依托的外物损毁,它也会跟着湮灭在薄暮冥冥的蔚蓝苍穹中。
苏雪禅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风声凝滞,落花浮空,唯有黎渊攥住他的手掌是世上唯一炽热真实的东西,它牵着他,就像牵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风筝。
四下皆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他不敢说话了,连吐息都变得如柳絮一样幽微,明知那月亮高悬天际,他仍然害怕从自己唇齿间吐出的气息会汇聚成蛮横冲撞的狂风,把此时看起来犹如冰花般脆弱的天体吹碎。
远方传来金乌尖利的长啸,另一轮巨大灼烫的金阳勘破万里云雾,朝这里无可匹敌地碾压而来!
他颤声道:“望舒……”
——舒字的尾音犹在空中如烟飘渺,月亮中心便发出了恍若一万个星辰炸裂的爆响!无数飞扬的残片如流星四溅,飙射向乾坤大地,陨落进高山河流,玉宫坍塌,金桂崩碎,这个自太古诞生至今的天体在此时发出濒死的呻|吟,它剧烈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内里狂暴翻涌,要将所有明滑如釉的外壳都抖碎、抖裂。恰似在太虚之上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每一粒火星都是一片沉重的断壁残垣,向目睹了这场惊天霹雳的芸芸众生砸去!
苏雪禅眼前一黑,漫天乱星穿空中,半面硕大的玉壁裹挟流火碎石自空中扑面而来,带起一阵狠戾呼啸的风声。黎渊龙睛乍出一线寒光,昆吾雀刹那出鞘,便将坠向花圃的巨石尽皆一分为二,护住了苏雪禅的周全。
只是现在苏雪禅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了,他不知所措地向前踉跄数步,神情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凄然的惶恐,他扯着嗓子喊道:“望舒!望舒——!”
除了四面大作的巨响,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帝鸿氏在短暂惊骇后也很快便反应过来,掌中浮现一方金印,与金銮顶上放光的明珠遥遥呼照,天地清波漫荡,弧形的半透明结界上激起万千星火,令碎裂的残月尽数凝滞在了半空中,再也不能寸进分毫!
这一刻,苏雪禅唯见一轮破败荒芜的球体吊在天际孤零零地盘旋,皲裂无数,坑洼坎坷,只能勉强保留原本的形状,那纵横月身的裂纹简直触目惊心,仿佛一个突然冲破了现实与虚幻界限的噩梦。
……月亮碎了。
“望舒!”他骤然发狠大喊,竭力想要甩开黎渊抱着他的手臂,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呼唤着那个皎华如梦的青年,渴望得到他的一点回应,“望舒——!出什么事了,你在哪,你说话啊!!”
他遍寻自己所能回想的一切记忆,竟不知道在千年之前,月亮曾经破碎过一次!
烛龙作为日月的看护者没有告诉他,娲皇作为大道至圣者也没有告诉他,究竟是两个时空错开的轨道终于歪曲到了一个无法挽回的程度,还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确确实实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他不知道。
向日,他只是对这一世终究要走向死亡的命运而感到愁苦和哀叹而已,可事到如今,这份愁苦上更是压下了十分繁重的未知迷雾,直叫他眼眶炽烫,喉如吞刀。
黎渊牢牢锢着他的腰身,在他耳边急切道:“菩提,你冷静点!月碎事发突然,当中恐有巨变,听话,先随我回东荒……”
帝鸿氏一言不发,面上涌动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神色,他急急驭风而行,越过黎渊和苏雪禅的身影,朝天上那枚苟延残喘的桂魄飞去。
另一道火光几乎在此时照亮了整个天空!
羲和连金车都来不及驶出,仅是骑着一只放声悲啼的金乌,任由太阳在天空中停滞不前,就这样扑向了九天之上,扑向了她弟弟的居所,那个畴昔清美如梦,如今尽化废墟的月宫。
“望舒——!”那一声哀嚎声如啼血,凄厉不堪,几乎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羲和一头撞进满月的残辉中,众仙唯见一线火光在其中狂暴翻腾,就像一条垂死挣扎、欲噬绝望的蛇,“你在哪,不要吓姐姐,姐姐求求你!你快出来吧……不要吓我了……”
乍遭巨变,即便是历练老成如帝鸿氏,一时半会也难以平复心情,月宫猝毁,作为天巡者之一的月神望舒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死是活,此时,他们面前还有一个悲痛欲绝,癫狂如母狮的羲和……
大地逐渐出现了被过度灼烧之后的干涸,太阳停在它不该停留的位置,已经滞留了太久了。
蓐收看了一眼夏神祝融,急对帝鸿氏道:“陛下,如今大日僵持半空,观此情形,只怕日神羲和一时难以从中恢复……臣与祝融掌金火二气,不如暂且代替日神,勉力驱赶太阳前行,再拖延下去,受苦的只会是黎民众生!”
事到临头,帝鸿氏一时半会也难以拿出什么更有力量的决断,只得道:“那便依你所说!”
蓐收与祝融领命飞逝,那边,羲和四处遍寻不到望舒的身影,月宫中的成群侍女亦杳无消息,不由疯得眼珠充血,目眦欲裂,眼看祝融和蓐收要去驱赶大日,立即发狂般咆哮了一声:“日月同属,我看你们这群鼠辈谁敢上前一步!!”
羲和生于太阳之力,天然就是梭巡八荒**的监察者,即便夏秋二神是为四时古神,于神格资历上,也依旧难以同她匹敌。如今羲和暴跳如雷,怒火攻心,就算心系生灵,祝融和蓐收的动作也不由在空中滞住了一下。
狂风大作,但却没有雨云之声。在羲和大日的光与热中,没有一丝浅薄的流云敢于靠前,没有一滴澹淡的雨露敢于滴落。她立在啸风里,望着满目疮痍,漫天目不忍视的众仙,心头忽然剧痛无比,一口金血长溅如虹,猝然喷薄而出!
就在前些日子,望舒还在与她温言谈论此事,他说桂木凋落,梦境不祥,日月大劫恐近在眼前,她虽然心中疑虑,可也觉得这是望舒杞人忧天。每天驾着金车飞过海天相交的尽头后,她便急忙奔赴月宫,前去陪伴望舒。但日月注定是不能久久挨靠在一处的,太阳与太阴身为宇宙洪荒的混沌之力,无论分合都会引起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异变,长此以往,望舒也规劝过她,灾祸不是靠随时警醒就能避免的事物,不如顺其自然,还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望舒虽然是幼辈,然而其明知灼见、沉静远虑之处,绝非一般参透了生死的仙人可比,见他这样说,羲和纵有一腔不安,也只得暂且回到朱曦殿,改日寻机会见他也不迟。
谁知她这几日神思浑噩、精神恍惚,仿佛是有人拿无形的纱幕遮挡在了她的眼睛跟前,令她难以思考旁的事情。每日遍巡三界后,就会像被耗光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只顾倒头在朱曦殿中昏昏大睡,直到几个时辰前,她自梦中感到心头猝然剧痛,犹如被重锤猛击,喉头亦涌上大股腥甜,这才勉力从榻上翻落下来,慌慌张张地胡乱套上车驾,直觉赶往望舒所在的地点。
……然后,就看到了广寒倒塌,太阴崩摧的那一幕。
直至现在,她立于满眼赤地凋敝、千疮百孔中,适才觉得眼前那块无形纱幕被豁然撕去,世界清晰得可怕,废墟清晰得可怕,漫天金仙悲悯的眼神清晰得可怕……失去血亲、失去弟弟、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的痛苦,更是清晰得可怕。
她捂住脸孔,深吸一口气,喉咙间亦发出咯咯的颤响,黎渊目视千里,登时暗道不好,就在他伸手捂住苏雪禅耳窍的那一瞬间,羲和厉啸一声,令九天上下都燃起了熊熊炽热的烈火!
她在咆哮,她在尖叫,她在哭嚎,甚至是疯了一样的大笑,那声音近乎是死亡降临在人间的实体一样的阴影,令听见它的所有人脸色煞白,险些崩碎灵台,击溃神魂!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羲和簪环零落,鬓发蓬乱,活像个欲生欲死的疯子,在广寒三十三宫的残骸里又哭又笑,颠倒狂魔,“日月永世不熄,望舒又怎么会无缘无故遭受陨落劫难!我不服,我不服啊——!”
不等蓐收和祝融反应过来,羲和便化作长啸青空的火龙,冲向了停于太虚的驾日金车!
“糟了,快制止羲和!”苏雪禅心急如焚,“她一定是要去寻找望舒了!”
但苍穹中的烈阳轰然爆发出一阵足以湮灭世间的强光,随后就如碾压过万物的磨盘一般飞驰下界,一往无前,犹如不可阻挡的铁蹄,践踏向世间茫然恐惧的万千生灵!
帝鸿氏于情急之下,再次祭出手中金印,沉声喝道:“不能让日神靠近大地,阻止她!”
金仙四散如萤光,纷纷朝大日前进的方向飙射过去,带起漫天破云的尖啸之声!
苏雪禅面色惨白,任他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事情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
一个画面忽然在他混乱至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旋转溶解的世界,逐渐出现在他眼前的封北猎,脱出梦境的眩晕感,在无数残破光影掠过的瞬间,他曾经看到……
……是了,在脱出封北猎记忆的那一刹那,他看到娲皇通天彻底的身影,看到了她饱含奥秘的眼睛……
无形的巨手搅动坤舆风云,将时间的指针掰回数十个时辰以前。
月升中天,清光四照。
望舒手持缰绳,身前天马如披霜雪,拉着月车在星河的轨迹中奔驰。他皎洁的衣袍在风中猎猎拂动,发出冰雪相击的冷响,束发的玉带亦在流云间飘扬。待到明月即将西沉的那一刻,他却按下绳索,将璀璨生光的圆月停在十万大山的上空,自己则跳下月车,另纵起了一道云光。
“大人?”侍奉两旁的女官十分不解,“出什么事了,为何要将月车停在此处?”
望舒将修长无暇的手指轻按在腰间的长剑上,他冲几位女官微微一笑,道:“我要去赴一位故人的约,你们暂且在这里等候片刻,我去去就回。”
数位女官皆从座上站起,为难地瞧着望舒离去的背影,其中一人道:“大人,月车岂能在尘寰停留过长时间?按照以往来看,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例子呀!”
望舒莞尔一笑:“只是去见一个人而已,用不了一刻钟的时间,你们怕什么?”
说着,转身便向十万大山的深处飞去。
其余诸人还想劝阻,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望舒却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一样,蓦然又调转云头,侧身看着她们。
女官们的眼中燃起期冀的光芒。
“对了,”望舒面带笑意,语气温和,“山中多虫豸虎狼,要是遇到什么事,点燃信火,我会来。”
女官们无可奈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望舒皎然灿烂的身影似雪月翩飞,逐渐没入山脉的深处。那光也跟着一路蜿蜒曲折,照亮沿途诸多草木,最终再也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