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降落在一座山头。
飞檐斗拱,画壁雕梁,云山雾罩间蒙蒙笼着连绵的宫阙,倒也能看出一副恢宏的做派,其上赤霞流火,映着漫天夕烧,颇有一端香绮紫氛氲的烂漫,就在他们身后,还不远不近地缀着数十只同样的纸鹤,想必都是本门道者从各地招揽来的待选弟子。
苏雪禅从未见过逐鹿之战以前的人族道修,此时一见到这么多,心中也不由好奇至极,就着封北猎的记忆四下探看,可惜到底是记忆,很多地方都模糊不清,在细节还出现了些许扭曲的痕迹。
一头戴缥色荷叶巾,身着同色飘逸纱氅的道人一见纸鹤,便连忙笑意盈盈地翩然过来,迎面打个稽首,叫道:“师弟叫我好等!却是不知,这一批成色如何?”
先前的道人一改面对村人时的冷若冰霜,急忙笑容可掬道:“叫师兄见笑,只怕这一批还是作了素鸡,不堪重用啊!”
余下少年虽然不知何为“素鸡”,却听得懂那句“不堪重用”,纷纷都白了脸色,紧张地攥住了衣摆。
“仙长们……不会叫我们去做杂扫的活计吧?”一个少年苦着脸,声若蚊蚋地问道。
杂扫?苏雪禅默不作声,不知是否该为这些孩子的天真嗟叹。应龙宫中藏书万千,其中不乏各类神怪杂谈,偏地志异,黎渊处理事务时怕他无聊,就会精挑细选一些搬去,任他随意消遣。而“素鸡”这个称呼,他只在邪路修者的记载中见过,皆是用以形容无甚天赋用处的凡人。
先前那道人捋须的动作一僵,蹙眉道:“师弟,你这可就叫师兄难办了,老师已经发了许多次火,都是因为找不到好苗子,你这次……”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往后面一转,忽地道:“这群孩子,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听得他问起这个,道人眉飞色舞,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得:“九黎!都是从九黎带出来的!”
眼看纱氅道人目光一厉,就要开口呵斥,他又急忙补充道:“师兄且听我说,这些都是师弟冒充名门正派,从偏远村落搜罗而来的,同主部并不牵扯,都是自愿。更何况,九黎现下也在内讧,哪有功夫管这个……”
“话虽如此,”纱氅道人低声斥道,“九黎那群蛮夷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若是闹将起来,牵涉了师门,不说老师,我都第一个饶不了你!”
“应当的,应当的。”道人点头如捣蒜,连连应允,“请师兄分配吧!”
发过一通脾气,纱氅道人再次转眼看向这群少年时,神色里也多了几分贪婪的笑意,他一伸手,身旁便有小童侍奉笔墨,捧上一个锦册。
“九黎……”他一边添墨下笔,一边喃喃道,“早就听闻九黎铜皮铁骨,就是不知,拿来试药效果如何?”
道人谄媚笑道:“那就要等师兄一一尝试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像是罩在一层无形的屏障里,叫人听不分明,但一感觉到他们的眼神,封北猎的后背就不由自主地缓缓蔓延上一股寒意,他忍不住向后退了退,将身体瑟缩在其余少年后方,那道人瞟他一眼,转头朝纱氅道人讪笑道:“就是……师弟能否讨个商量?”
“说。”纱氅道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道人便笑:“师兄,我这上上下下,也不知跑了多少次,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能不能……在其中分一个给我?”
“哦?”纱氅道人笔锋一顿,“还没做成实事,就知道叫苦了?”
道人局促地搓着手道:“师兄,我知道您天赋聪颖,是老师最看中的接班人,您也知道,师弟向来对师兄马首是瞻,凡事都要多多倚仗您……”
一顿马屁拍下来,纱氅道人眼角细微的褶皱都盈满了满意而轻傲的笑意,他道:“行了行了,说吧,要哪个?”
道人口中感恩戴德,千恩万谢,末了,指着封北猎躲在人群后面的身影道:“我那刚好缺一个侍药的丹童,不如就让他跟了我罢。”
封北猎虽然面容清秀,身量纤长,可看着显单薄,那过大的衣袍往身上一穿,活像一个空空荡荡的麻布口袋,更兼眼神闪躲,姿态畏缩,委实算不上是好苗子。
纱氅道人索性大笔一挥,做成了这个人情,“算罢,你我同师门一场,也不好在这等小事上折你的面子。”
看着两人在寥寥数语间就定夺了这群少年的命运,苏雪禅不知是该转身离去,还是继续看下去。千年后的封北猎罪不容诛、死有余辜,可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半大孩子,就算目睹他身陷恶门,隐约能窥见他日后一隙悲惨的光景,可那又能如何?即便知道封北猎拥有多么不幸的过去,他也不会让心中手中时刻悬着的利剑下降一分一毫的锋芒,看见这些,也只是平白浪费时间罢了。
他垂眸凝视自己的指尖,然而就在这时,前方却蓦然传来一阵喧哗,他抬眼一看,是封北猎趁两个道人及四周行走的门徒不备,拔腿便向山门的悬崖处疾速跑去!
此门拱卫高山之间,仅在边缘处以阵法虚虚当着往来呼啸的山风,行走出入的又都是修道者,因此也不惧悬崖陡峭,断壁险峻,只要他的手能穿过交界处,只要他的皮肤能碰到一缕天地自在的风——
道人冷笑一声,一道乌黑厉光自袖间挥出,顿时奔如流星,尖啸着向封北猎的后背狠狠袭去,他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现在也只是凡人之躯,如何能跑得过蕴含灵炁的法宝?当即被一下重击在脊椎骨上,只听一声脆裂的断响传来,少年还处在变声期的嗓音犹如振翅的黑鸦,凄厉惨叫了一声后,就踉跄跌倒在坚硬的青石砖面,将额头磕出了一片模糊的血色。
那法器也“当啷”作响,随之砸到地上,滴溜溜地转悠了几圈后,居然还不肯停下,而是化成一道盘旋的锁链,重重勒在少年纤细的颈子,把他扼得两眼翻白,喉咙间“嗬嗬”有声,十指不断抠挖着坚硬光滑的锁链,在地上痉挛着抽搐翻滚。直至他面色绀紫,十片指甲足有半数连根翻起之时,那锁链才化成一弯厚重漆黑的枷锁,箍在他青红交错的肿胀肌肤上。
苏雪禅注目着那道乌黑咒枷,忽然觉得眼熟,他按下云头,凝神一瞧,只觉一股寒意刺骨,海浪般冲着他的脑门翻卷上来!
无论是形状、颜色、大小,亦或是上面蜿蜒诡谲的咒术纹路,都与千年后封北猎套在妖族身上的纹路别无一二!
这是什么意思?
他脑海里一片乱糟糟的,想也想不分明,这时被人族修者套在他脖颈上的咒枷,如何会在后世被封北猎如法炮制,重新禁锢在妖族身上?
他正心中恍惚,这时,底下的少年们已经为这一场变故惊得脸色煞白,纱氅道人眉头微皱,他身旁的师弟狞笑一声,道:“师兄,那么我就先带这个不听话的东西下去了。”
纱氅道人看着他大步走去,一把抓住男孩的头发,像拖一只破布口袋一样拽着他离开了这里,于是转而将目光投向剩下十来双忐忑不安的眼睛。
“仙……仙长……”一个少年鼓起勇气,颤声叫道,“我们不会被那个怪……那个人连累吧?”
纱氅道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忽地笑了一笑:“这样看来,他倒是比你们聪明得多。”
苏雪禅看着封北猎被拖拽前行的身影,来不及细思,就急忙跟了上去,但是在他随着道人正式踏入山门的一刹那,周遭的景色亦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夕烧不见了,云霞褪去了,恢宏高洁的气度亦如见阳消散的雾珠,融化在迎面扑来的浓郁腥气里,苏雪禅一脚踩上了被血色渍得黢黑的地砖,就被眼前阴森嶙峋的景象震得不禁悚然。
这绝非是为了达到震慑效果而故意建造成这般模样的,这分明是不折不扣的魔门邪道,而外面则是为了迷惑他人的伪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苏雪禅看见眼下这一幕,心中还是不由生出了几许近乎于恻然的情绪。
回廊,庭院,层层叠叠的楼阁,苏雪禅一路跟着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封北猎记忆中的阵法与屏障,越是往下走,他就越是不知说什么好。
与山门外可以称得上仓促模糊的外壳相比,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清晰得刺人双眼。苏雪禅尾随他们走过院门,廊下的人骨铎上雕琢着流云抱山的纹路;苏雪禅陪从他们跃过翻滚黑水上的桥梁,桥柱上的白狮脚踩沉沉无光的铜珠;等到道人在一处独立的院落旁停住脚步时,苏雪禅几乎已能数清脚下砖石上的纹路,纵横沟壑如老者枯衰的前额。
两个身着黑衣,木木愣愣的小童迎上来,还不等招呼,道人就闭紧院门,手掐法诀,将来往流连的风声禁锢在这方小小的院落中。
“快!”他喜气洋洋地高声叫道,“把老爷的药炉点起来!我现在就要试试这个小怪物究竟有多怪!”
封北猎被他抓着头发拖拽了一路,此时早已是头皮充血肿胀,满身磕碰得青紫,他听了这话,勉力挣着想要化成风息,喉间的咒枷却蓦地闪过一阵滚烫的电光,劈的他又是一声惨嚎,连四周的皮肤都发出了一阵刺鼻的焦糊味。
道人将他搡至地上,狠狠赏了他一记耳光,直将他打得口鼻溅血,门牙松动,他冷笑道:“进了炼血宗的门,还想全须全尾地逃出去?”
他又蹲下身体,猛地扯住封北猎的额发,将那张狼藉不堪的脸揪起来正对他,压低声音道:“叫什么名字?”
封北猎勉强撑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皮,那目光却又犟又狠,他缓缓梗起脖子,一口污血啐上道人髯须整洁的面庞!
“我是……”他含糊不清地咬着牙关,用尽全力道,“九黎人……”
苏雪禅的眼睫一颤,那名道人却不怒反笑,缓缓抬手,擦去面上的血渍,点头道:“好!真是个有气节的孩子,只可惜老爷我就喜欢看有气节的孩子是如何低头的……我叫丹灵子,以后你会记住这个名字的,一直记到死为止!”
说罢,他将双掌一拍,厉声喝道:“上虎拶,让老爷先取这小贱种的血研究研究!”
他话音刚落,封北猎便被数股无形的绳索拉扯着吊起,于半空中动弹不得。那两个宛若木偶泥塑的童子便抱着两驾造型笨拙的铁黑刑具上来,前端呈现虎口咆哮之态。苏雪禅明白,这丹字打头的道人,想必走的也是丹修的路子,若真要取血探研,有的是省时省力的方法,如今上这一看就绝非善类的刑具,无疑只是为了折磨这个被无知骗来,又落到他手里的人而已。
少年细瘦的手臂犹如两截苍白的芦苇,两名童子不声不响,已是毫不留情地将其牢牢嵌进虎口中,封北猎浑身战栗,刚脱口而出一句带颤的“不要”,童子就双手一拽,狠狠拉开了虎拶上的机括!
霎时间发出的咀嚼骨肉的榨汁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封北猎眼球凸起,大张到极致的口唇中暴露着血丝横流的后槽牙,他的喉头“咯咯”作响,随着童子再度绞尽机关,那一声非人的嚎叫终于从声带中破出,凄厉回荡在狭小的丹室内!
苏雪禅一下闭上了眼睛。
年少的封北猎断断续续地尖叫、嘶吼,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酷烈的刑罚中痉挛瑟缩,雪雪抽搐,然而他越是挣扎,脖颈间四溢的电光就越是剧烈,血腥同皮肉烧焦的糊味阵阵萦绕在人的鼻端,丹灵子却在这样的惨象中快活至极,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使劲拍掌道:“好!好啊!使劲点,再用点力气!”
苏雪禅转过身去,在心中默默数着秒数。
当他数到六百多下,封北猎的气息也变得微弱急促,仅能下意识地发出不间断的、无意义的弹动时,虎拶之刑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两条臂膀骨肉尽碎,交融着软软垂下去,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东西了,只有粘腻的肉沫混着碎骨不住顺着衣袖往下流淌,掉落在地面上。那些榨出的腥血则被童子尽数接到洗净的铜盆里,余下就打开虎拶,用小刷子细心扫到下面。
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熟练,苏雪禅几乎分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活人,还是炼就的行尸走肉。眼看封北猎已经奄奄一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丹灵子于是随意地摆手道:“将他扔到地牢里,同那些东西一块关着。”
说罢,他就急匆匆地抱着血盆,走进了自己钻研丹药的密室去了。
苏雪禅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随封北猎走好,还是去看丹灵子究竟能折腾出什么名堂好。
但他心知肚明,如果封北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九黎族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有那样特殊的血统,那样不同寻常的天赋,眼下的磨难,恐怕只是个开始。
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
丹灵子又不是蠢人,自然能看出封北猎的特殊之处,用他的血制成的丹药,对风属的道修而言,和强力的阿芙蓉没什么区别。除此之外,他近乎于不死之身,无论是虎拶、刷洗,还是刺骨剜肉、拔舌挖眼,只要将他装进灵力铸就的牢笼,在山风呼啸的地方挂上一晚——就像悬挂风干的腊肉那样挂上一晚,他就会渐渐恢复如初,仿佛他整个人就是由无形风息组成的一样。
丹灵子的身份在炼血宗内水涨船高,不消多长时间,就连他曾经需要伏低做小来讨好的师兄亦要开始仰仗他的脸色行事,他在门内风光无限,只有苏雪禅知道,他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什么东西身上的。
他封北猎时而混沌、时而扭曲、时而炳若观火的记忆里不知站了多久,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拔节,阴鸷沉默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封北猎虽然是不死之身,可丹灵子唯恐自己的摇钱树不能长久,倒也给他喂了不少灵丹妙药,好歹让他瘦弱得不是那么可怕。
处在这样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下,他逐渐学会了许多阴狠毒辣的手段,高明精妙的伪装,他居然还没有被长时间的酷刑磨去神智,沦为肉脔,而是在心中埋起了一片比海还深的恨意,渐渐的,越来越多的眼睛注意到了丹灵子那个神秘的炼丹室——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封北猎的存在,还是被炼血宗的长老发现了。
他很快就被带走呈给了宗主,离开了囚禁折磨他数个年头的密室。彼时,炼血宗上下风靡依靠鼎炉修炼的方式,宗主看见这个拥有强韧生机、不凡天赋的丹奴,当即两眼发光,命人将其洗濯干净,是夜就将他摁在了床上——
这么多年过去,封北猎早就忘记了如何与人正常交流,就连铭刻在血液中的九黎语言都已经被他遗忘得七七八八,在他过去数十年的生命里,“发出声音”就意味着惨叫和求饶,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值得记住的。
然而那一晚,苏雪禅站在窗外,听他用九黎语,将“救救我”和“我要杀了你”喊了整一夜。
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只能看见黑暗,在封北猎的记忆里,在这个夜晚,他站在廊下,连一丝光亮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