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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落菩提 莲鹤夫人 6945 2022-11-04 10:23

  且不论万里外的未知山系发生何事,不死国王宫中的氛围却是凝滞沉重。

  明珠灿灿,映照得满室辉煌,年轻的国师一袭青袍,站在一面巨大的水晶落地镜前。

  与其说那是一面镜子,倒不如说那是整块水晶打制的墙面,其莹润透明,如水明澈,透过它,能将国都王城一望进眼,甚至能隐约看见千里之外连绵起伏的山川大江。

  “好看吗?”他轻声问道,“这就是你们世代累积扩展的江山。”

  纹川紧靠纹娥倚着的软榻,不知这话该如何回答。

  国师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我原以为,你们都是他的子裔,就算天资再怎么愚钝不明,为君成王的本能,应该还是刻进骨血里的吧。”

  “但事实证明,我想错了,”他的声音骤然寒冷,使室内的不死神人在瞬间感受到从暖春跌进严冬的威慑力,“你们果真愚蠢,果真蛮未开化,果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窝野人!”

  不死国的君主纹圭浑身一颤,居然立即跪在了地上,他身后的儿女及数个亲近眷族见状,也只得跟着乌压压跪倒一片。

  “我自不死神人还未建国之际,就选择了你们,”他漫不经心地缓缓踱步,“你们的祖先又贪婪又残忍,可他们的贪婪和残忍非但没有为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反而成就了他们——这种性格,若是能再婉转一些,再学会遮掩一些,再富有技巧性一些……你们就真可谓是天然的上位者、统治者了。”

  他话锋一转:“只可惜你们不行,你们的聪明才智竟只能止步于你们先祖在荒原上捕获猎物的水准,驭下和君主的均衡慈悲之心你们没有;宽裕一线,做事留有余地的王者风度你们也没有,你们有什么呢?靠杀戮来制造恐惧,压抑愤怒;挖空心思想法子来给自己取乐;呼喝奴婢,以摧残杀业来彰显自己的不凡……”

  “可妖族在千年以前就是神人的手下败将了!”纹华不服气道,“弱肉强食……实乃天经地义。”

  国师神情一顿,继而勾唇笑道:“不错呀,三王子殿下,我还没找你的麻烦,你倒先送上门来了?捉住一对比翼鸟,使计弄瞎雄鸟的眼睛,强行割掉雌鸟的舌头,然后放上场令它们自相残杀……真是巧妙极了、有趣极了,是不是?”

  纹华讪讪道:“那都是谋士的点子……”

  话音未落,他就被国师当胸一击,重重砸在身后的殿柱上!

  “蠢货!”国师怒不可遏,又是一击狠抽在纹华后背,生生在地上溅出一道血痕,“比翼鸟生世夫妻,女娲金幡题名!如今你用这种手段将其反目就是有伤天和,供众人取笑玩乐就是荒谬淫邪,你这辈子的好运算是到头了!而且你为什么不给雄鸟带上困妖索?你是算准了它不会反扑,还是以为没有雌鸟做威胁你就能制住它了?三王子殿下不妨解说一下,让我这个凡人也开开眼界?”

  眼见纹华口吐鲜血,倒地难起,纹圭不由求情道:“国师,这孩子只是不懂事,神人国中比他做得还要过分的也不是没有,再说了,那妖族……”

  “人间、洪荒大地、九霄之上,”国师转过头看他,“人间姑且不论,您知道洪荒上下有多少妖族,又有多少神人吗?想把妖族都杀光?还没当上王,就要把四境之内的多半子民杀光,国君又是怎么想的,不妨也同我解说一下?”

  见纹圭讷讷无言,他环绕这些不知错在何处,满面茫然的神人族裔,忽然觉得心头疲累,不由叹道:“就算他失败了,我却依然指望他的后裔入主洪荒……罢了,罢了!我吩咐你做的事都如何了?”

  纹圭急忙站起来道:“已经临近收尾了,八十一条山系都已安排人手,除了我不死国,还有讙头国、贯胸国、三首国、厌火国、枭阳国等十余国参与,此次定能达成国师的心愿!”

  “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国师眼神冷肃,“应龙不除,神人诸国都有灭顶之灾,此计一石二鸟,虽然算不上什么灵策妙方,却也绰绰有余了。”

  说着,他正欲屏退众人,但一转眼看见面色恹恹的纹娥,想了想,还是对纹川道:“既然先天灵物无用,还可以试试有复生之效的鸟兽精血。”

  纹川忙道:“多谢国师挂心。”

  待他们回到寝宫,纹娥才开口道:“兄长,你觉得……”

  “嘘,”纹川伸手牵出一面光幕,“凡往来之风,皆为国师耳目,稍等片刻。”

  纹娥等那光幕覆盖了房间,才缓缓开口道:“兄长,你是否觉得……纹华所作所为令国师心软,使他开始偏向那些妖族了?”

  在说到“妖族”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目光纵使黯淡无神,也依然浮现出了些许轻贱蔑视之色。

  纹川笑着摇了摇头,替她掖了掖被褥,“你觉得,国师惩罚了纹华,所以就是对妖族心软了?”

  “虽说神人诸国目前将妖族视作敌人,但还能将它们放在一个相对平衡的对立面上,反观国师就不一样了……”

  “他早已将妖族视作囊中之物,所以他才会责怪纹华,因为纹华擅自动了他的东西。”纹川叹道,“我们将妖族看作奴仆,那好歹还是个活物,国师则将妖族看作自己的物件,连活物都算不上,那还叫什么心软呢。”

  纹娥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好啦,不说这个了,”纹川苦笑着收起光幕,伸手唤侍婢进来,“国师所说的有复生之效的精血,兄长还有的找呢。”

  “劳烦兄长挂心了……”纹娥感激一笑,“慢慢来,我不急的。”

  这时候,一位捧着汤药的侍婢听了他们的对话,却忽然放下药碗,直愣愣地跪在了纹娥榻前,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

  “嗯?”纹川大感意外,不由看了这个侍婢一眼,他隐约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纹娥亦皱了皱眉,“这不就是那个黄鸟族的……”

  闻语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用手指着自己的心尖,口中“啊啊”作声,就是说不出话。

  纹川沉吟片刻:“你想说什么,可以用手比划出来。”

  闻语殷切地直起身体,脸上带着即将被赏识重用的亢奋神色,她两只手在半空中写写画画,纹川也耐心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的念出来:“你……身体……你身体里有……你身体里有凰血?!”

  病重无力的纹娥也猝然一惊,勉力支起身体看着那个身形削瘦,面色苍白的婢女。

  “对,复生……凤凰有涅槃伟力,用凤凰血实在再恰当不过……”纹川喜极,兴奋地从原地站起,“好!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只要你的血有用!”

  闻语笑着摇摇头,伸手指向纹川的腰间。

  “你……你不愿意?”纹川迟疑地看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柄用以装饰,镶金嵌玉的锋利匕首,“你想要什么,你想要这个?”

  闻语纤细的手指依然固执指向匕首。

  纹川毫不犹豫,他解下匕首扔到闻语膝前,“好,给你!你还要什么,都可以说!”

  纹娥亦屏息看着闻语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拔出雪雪利刃,走到烛火旁灼烧半晌,又端起纹娥未喝的药碗,放在自己身前。

  她要做什么?纹川兄妹都疑惑又好奇地看着她。

  说时迟那时快,唯见半空中白光一闪,闻语手起刀落,竟在刹那间剔出了自己的右眼!那滚圆眼珠牵连着血丝红肉,“扑通”一声滚落在药碗里,将药汁和着喷流而出的赤血溅出了星星点点的一圈,慢慢融在华美精工的地毯上。

  纹娥倒吸一口凉气,纹川也不由惊呆了。

  闻语手中尖刀“铛锒”一下砸在地上,她捂住眼睛,浑身痉挛着弓起腰腹,血还在不断从血肉模糊的空洞眼眶中喷涌而出,将她的手指手腕衣襟都染得腥红一片,纹娥勉强叫道:“快、快给她止血!”

  闻语纤瘦的脊梁颤抖不停,两侧凸出的骨头亦游移不定,好似即将有什么翻滚抽搐的活物要从其下破皮而出,但她面上却凝出了一个极其艰难扭曲的笑容,对着蜂拥而上的婢女连连摆手。

  她缓缓放下了手臂,右脸遍布蜿蜒曲折的汩汩血痕,左脸遍布因为剧烈疼痛而抑制不住的透明泪水,她半面红,半面白,但依旧坚持用不住抖动的手端起药碗,呈到纹娥身前。

  ——在门窗外灿烂到近乎冰冷的阳光里,她缓缓对纹娥露出了一个讨好的、欣慰到近乎于谄媚的笑容。

  此时此刻,远在东荒海的苏雪禅尚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和族人身陷危机,青丘的附属国近来连续遭受神人袭击,他替父母加固完周边阵法,又处理好相应事务,才匆匆忙忙赶回应龙宫。

  此时的应龙宫人人皆忙,都在为接下来的流水宴席做准备,应帝千年后出世,昔日旧友同四海仙客都翘首以盼,观察着应龙宫的动作。

  久久不见的辛珂从远处迎上来,对着苏雪禅焦急道:“殿下!龙君已经在书房中等着您了!”

  “辛珂?”苏雪禅颇感意外,“你的伤好了吗?”

  辛珂一边随苏雪禅快步行走,一边道:“勉强算是痊愈了,龙君恩惠,又准许奴继续在宫中当差……殿下快去金匮阁找龙君吧!奴觉得龙君心情不佳呢!”

  苏雪禅脚步一顿,略带心虚道:“龙君……心情不佳?”

  辛珂点点头。

  苏雪禅抿了抿唇,咬牙赶向目的地。

  其实他不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事情做了就一定会败露,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是意外也好,刻意也罢,他终究是欺骗了黎渊……为了自己满足自己片刻的苦恋与相思。

  如果他发现了,如果他真地发现了……他把心一横,毅然拂开龙宫重随处可见的鲛绡帐幔,踏进空旷的书房。

  他一恍神,忽然想起那晚,自己就是在这里发现龙君的密室,同时也看到了他过往千年的血泪。

  黎渊就坐在宽桌后的座椅上,神思不属地望着眼前的地面。

  “龙君……?”苏雪禅小心翼翼地站定,试探性地呼喊了一声,“您……您找我吗?”

  黎渊抬起璨金眼瞳,定定望着他的脸庞,轻声道:“……菩提?”

  苏雪禅蓦地愣住了。

  龙君怎么会在白天说出这个名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由再一次唤道:“龙君?您还好吗?”

  黎渊的容颜不辨喜怒,他目光沉沉,语气平静道:“你是菩提吗?”

  他真的在白天发作了!苏雪禅在心中暗暗叫苦,只得一面胡乱答应着,一面往门口移动,打算立马叫人。

  黎渊微微一笑,冲他招了招手:“你若真是我的菩提,就靠过来。”

  苏雪禅细细观察了一番,总觉得纵使发作,今日的黎渊也不似前些日子那样难伺候,他思量了一下,还是慢慢挪步到桌前,低声道:“龙君。”

  黎渊再次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再靠近一点。

  苏雪禅无法,只得向前倾斜身体,只见眼前一暗,黎渊亦从座上站起,俯身轻轻拈住了他鬓边垂落下来的乌黑发梢,那削薄的嘴唇就堪堪挨在他的耳侧。

  “你前几次被我压在身下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苏雪禅刹那间惨白的容色,“也是这么回答我的吗?”

  苏雪禅在瞬间重重打了个寒颤,他眼前漆黑一片,浑身上下的血液好似淤塞的沙砾,一寸寸艰难地流过他的口鼻、耳目、咽喉,流过他冰冷僵硬的嘴唇,目力所及的一切亦砉然褪色了,而他就站在荒芜苍凉的朔风里,动也不动地遥望长夜星光被滚滚翻涌的阴翳吞没。

  万物凋零,春天亦凋零了。

  他自以为藏在最深、最暗角落的秘密被人一把掀开遮拦,统统暴露在了刺目烈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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