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他们在原来的世界是老熟人之后,靳雨青经常盯着燕文祎发呆,试图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里琢磨出些蛛丝马迹来,心中的一些人选一个个地都被排除掉,他到底还是没有捋出任何头绪,只好暂且作罢。
靳雨青也明白,只要现在人在身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早晚的事。
他们在茶楼的秘密房间里稍作休整后,燕文祎又背着他通过密道辗转了几家店铺,最后用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将两人载回了那间小院。
路上临风将探听到的消息汇报给燕文祎。
道是秦逸在他们马车离开府门之后就察觉到不对劲,命人十几把铁叉搅进蓄养鲛人的水池里,却只捞上来一件伪装成尾鳍的蓝色布料,水里连半根鱼骨都没有。太子盛怒,立即派人去追燕文祎的马车,而在烟后巷追到马车踪迹的时候,燕文祎三人早就弃车而走,从青|楼密道里穿到另外的街道了。
当然,那座安仁医馆也已经人去楼空,什么都没剩下。
秦逸他们虽是在芜国自己的地盘上,却不知这座城里的许多酒楼肆和茶社都早已是北涂国人的产业。这些年,燕文祎这个北涂三皇子,因身体虚弱的缘故,对外只称卧养病,实际却常常更名改姓离开皇宫四处购置产业,悄悄扩大着自己的经济范围。
本国的子民都未必见过他的样貌,更不说是芜国太子秦逸了,根本无处搜寻一个本就不在两国户籍名册上的人,他们无头苍蝇般锁城搜查了数日。而燕文祎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没给秦逸留下丝毫可以查证的线索。
这时秦逸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这是从一开始就缜密筹划好的,一个演技十足的骗局!
马车停在无名府邸的后门,这里偏僻至极,头两年巷子里还死过人,当地人都对这里晦气的很,所以外面早已荒寂多年似的,杂草丛生,也从来没有人打理。
靳雨青在海底生活时从未尝试过化形,十年没用过的双脚甫一沾地时,还是有些打软,他迈腿时身子一趔趄,被燕文祎拦腰抱住,才避免了发生大头着地摔个狗吃|屎的窘相。
“没事慢慢来,过两天就适应了。挽着我,我扶你进去。”燕文祎转头向侍从打了几个手势,吩咐道,“临风,准备几套衣裳送到新造的池子。”
绯鲤老远就听到临风的动静,他知道有临风的地方必然会有公子,立刻就丢了手里的东西,往院子门口奔去。
“公子!”他先是高兴的唤了一声,靳雨青顺着声音抬起头来,无焦距的碧绿眼眸与他遥遥相望。绯鲤轻快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因他注意到了那男人坠挂在公子肩头的手指是蹼的形状,脸侧的耳翼也欲现不现的支棱着,手踝处的袖口里垂着两半截粗沉的铁链,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
“燕公子……”
后面的一声被绯鲤压|在喉咙里,他望着那明明已锈得发黑的铁索,却觉得无比刺眼。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公子心心念念找了十年的梦中情郎,一只瞎眼的鲛,公子为了他能够拒绝所有的贵族淑媛……他将目光凝在靳雨青的容貌上,那面色苍白微青,棱角分明,如此毫无表情时甚至显得有些冷峻。
而在绯鲤心里,他那时时温柔如风的主子应该配得上一个温婉体贴的人,显然,现在靳雨青的模样并不符合他心目中的期待。
来时,燕文祎已告诉他,院中还有一只红尾鲛,因此眼下两边的鲛人都知道彼此的存在,这让临风不禁为主子捏了把汗——鲛人的性格天生霸道,他们似陆上任何一种狮虎狼豹一般,对自己领域的东西十分重视,爪子和牙齿永远是解决纷争的首选。别看绯鲤如今乖巧,当年被进献给三皇子时,也暴怒异常,差点抓烂了燕文祎的脸。
为不让这样不堪回首的事再度发生在眼前,临风往前站了两步,以防两只鲛人突然因为争风吃醋打起来。然而倒是稀奇,绯鲤没了动静,靳雨青也一言不发,竟是各自回了各自的池子,和平共处的过了好几天。
几天的饭食都是双份地送到燕文祎的院子去。每次绯鲤偷摸过去,都能看见两人手挽手地练习走路,直到那只蓝尾大鲛能够自己独立行走,而不再需要旁人的扶持。
自从这只鲛人到来之后,绯鲤不敢太靠近,他从靳雨青的身上闻到了头鲛的气味,那是种会令他这样年龄尚幼的小鲛禁不住俯尾跪拜的气息,是无法抗拒的恐惧天性。
那是只鲛王。
仅这一点,绯鲤就永远也赶不上,要知道,竞争鲛王的位置,至少也得是只四十岁以上的成年鲛才行,而他还有两个月才堪堪十八岁。
靳雨青也发现了院子月门后头探头探脑的小鲛,敏锐的听觉使他将对方呼气挠墙的声音也收入耳膜,他并没有太将绯鲤放在心上,十八岁的鲛人,在他这只活了五十多年的鲛王眼里,就像个因为吃不到果而郁闷生气的顽皮孩童。
燕文祎注意到他的停滞,也好奇地回了回头,被靳雨青一爪扳回来,两只尖凉的指甲捏住他的下巴,颇有威慑感地吻了上来。鲛人的舌面带着些特有的粗粝,挠得燕文祎的上颚一阵酥丨痒,双手便又习惯性地去揉搓靳雨青的挺翘“鱼”。
吻罢双双靠在院中的枫树下,对着发笑。
靳雨青将脑袋慵懒地抵在燕文祎的肩上,微微掀开的眼睫零落下枫枝间的琐碎阳光,他半沉半醉地搂抱着男人的腰背,有些不饮自醉的痴迷神态,耳朵却注意着墙后的动静。
他觉得这个吻足够说明一切,如果那头红尾小鲛还算聪明的话,就该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是谁的。
过了会,挠墙的动静果然消失了。
入夜。靳雨青钻回院后的池子里安眠,对他来说,水里比在上舒服多了。
燕文祎房间的后窗正对着这一汪深池,一打开就能看到时而跃出水面的蓝色大尾,池边刻意让人磊了低矮的假山,栽了些盆木,营造出生机盎然的景致来,以让爱鱼的栖居之所不会显得太过孤寂。
在确认靳雨青真的睡着以后,燕文祎回到房中案前,点起一只微明的烛火。
临风似深夜中来去无踪的鬼影,悄悄从房梁上跳了下来,递给燕文祎一叠密封的书信。待他全部扫过一遍,用蜡烛点燃了丢进盆子里,才开口打扰道:“公子,那位想要见您。”
“什么时候?”燕文祎看着残纸烧尽,单手比道。
“今夜,丑时一刻。”
燕文祎抬了抬眼皮,似是对这个深夜的约见有些狐疑。
临风小心地左右瞧了瞧,垂首轻说:“芜国都城来人,急召太子回咸安,秦逸那边已经连夜动身了。”
夜晚温度下降,燕文祎披上一件薄氅,从身后百宝阁的底层里拿出一个红漆木奁,砌出一小块香料边屑,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碾碎了投进三脚香炉中,然后才笑了一下,打着手势道:“这么急,是秦洪渊快不行了?”
临风掏进衣襟,摸出一物来摊给燕文祎看,是一颗黑褐色的药丸子。
“呵!”嘶哑的破损喉道里涌出一个嘲笑的气音,褐色药丸在他手中一捏而碎,“永生……这世上真是永远不缺追求这种虚妄之事的人。”燕文祎掀开香炉的顶盖,手心里的药末撒了进去,顷刻焚成了灰烬,“走吧临风,我那二皇兄怕是等不住了。”
临风吹灭屋中明烛,一闪又消失在黑夜里。
夜幕四合至黎明将至之间,是风满楼最热闹、生意最好的时候。
囊中羞涩又不甘寂寞的,一楼厅里可赏听歌舞,几两银子便能度上一|夜,还有免费的好茶伺候,这是城中几家楼里都没有的服务。因而厅中多得是江湖豪客与低阶官吏,图上一段旖旎风月的氛围。
而又财又钱的,自然能往上去,荤的素的胖的窄的皆有,不怕没有看不上眼的。
燕文祎进来时面色白得吓人,脚步虚浮摇曳,俨然一副被酒情|色掏空了的模样,酒客们窃声指点一番也便罢了,毕竟为见头牌一面而倾尽了家财、消磨了健康的人大有人在,并不缺他一个,而且他看起来也不是最严重的那类。
一个姿色中下的姑娘被派遣过来,引着燕文祎上了三楼的侧间。
燕文祎侧目瞧了一眼厅下的人,心里念道:“风满楼……”这些作乐的人怕是从没有在意过,山雨欲来——风满楼。
进门时,屏风后头已经有了人,却并不是二皇子的玉树临风之姿,想来是他派来的传话人。
燕文祎解下披风,对面那人就起身而来,两手一拱,毕恭毕敬道:“殿下。”
“二殿下要传什么话?”临风突然出现,替燕文祎翻译道。
使者从袖中端出一个锦盒,奉上前来,低首道:“殿下听闻三殿下近日已得偿所愿,特派小的前来恭喜殿下,望殿下勿忘当年的兄弟之约。”
燕文祎微微俯下视线,看到锦盒里是一颗硕圆的深海夜明珠,房间内盈满着莹白的光芒,正如十年前时的深海之底,靳雨青得胜为王那时,鲛女们身上挂坠的明珠一样。
然而美中不足,这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上竟然横贯着一条裂痕。
夜明珠之贵,是拿到皇帝面前也毫不逊色的贡献之礼,一旦出水必然会被千万倍的小心看护,更不可能会有这样一条明显的裂痕,除非是有人刻意用锋利宝剑劈划出来,其中意味显而易见。
他才寻到靳雨青没几天,远在北涂都城的二皇子就已知晓。他在告诫着燕文祎,他既能得到这深海之宝,自然也能将它毁掉,不管它是否坚|硬,也不管这宝贝到底是颗夜明珠……还是别的什么,比如他深宫之中的母妃,又或者那只鲛人。
无论是哪一个,燕文祎都赔不起。
他抿唇含笑,收下了这跨越千山万水从北涂国都来到海城楼的大礼:“当然不会忘,请回去告诉二皇兄,文祎择日便会赶回北涂。”
临风译毕,使者点头知晓,行揖后退出了房间。
“公子。”燕文祎坐下来喝了杯茶,听临风不平道,“要不我们派人把娘娘劫出来?”
燕文祎摇摇头:“我自有打算。”他拂袖起身,“走吧,趁现在还能睡几天好觉,秦逸的人走了,你又能带着绯鲤出去玩一玩了。”
临风挠了挠头发。
“临风啊,”燕文祎忽然顿住了脚,回头比划道,“绯鲤还小,没必要跟我们蹚这趟浑水,这也是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他的原因。他到底是属于大海的,这些事我和夷清会去处理,如果你愿意,就带着绯鲤走吧!”
临风:“公子,绯鲤他——”
“他是你养大的,不是我,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燕文祎的动作打断了临风的话。
“……”
燕文祎转过身去,“回去好好想想吧。”
临风没有再反驳什么,似是真的在思考着什么,默不作声的跟在主子后头,从悄无人烟的小道穿回了自家府邸。
燕文祎有些疲惫地回到自己的院子。
一进月门,就听到一阵叮铃嘡啷的杂乱动静,简直像是有人在他房间里搞拆迁活动!没多会儿,这阵砸东毁西的声响就把临风几个侍从给吸引了过来,纷纷抽|出了长剑。
几声不似人语的咆哮嘶吼从房中传出来。
临风和燕文祎同时脸色一变,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位分之别,双双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只见物架东歪西倒,案几摔得四分五裂,榻附近缠滚着两团粗壮的鳞尾,仿佛是一股铁丝拧搅而成的□□,尾鳍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啃的,搭搭的缺了角。
一只尖长的指甲抓在石板地面上,挣扎间五指扣进,霎时一声尖锐有如尺甲割划铁板的声音响彻房中。
燕文祎两人同时一个激灵,寒毛倒立,只感觉: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