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抚着额头,轻声道:“你当时也是这么与他对质的么?”
“这的确是事实,为了一两个不知道死了多久、也不知道怎么死的人,他莫名冲我发那么大的火,还开始置疑我已经失了正邪之分,杀人如麻不分善恶,甚至还说自己后悔带我走了这条路——”秦正对当年爹的气话耿耿于怀。
“他只是在气自己吧,逃不开一切因果,想要安置好身边所有的人,却仍旧只见善诛恶盛,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他不是在惩罚你,而是在惩罚自己。”
秦正空洞地盯着某处,放缓声音道:“我不知道,我没想到那会是我与四哥的最后一面,我以为他最多生一段时间的气就消了,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我答应过他,没有他的允许我绝不出雾坡,我会帮他看着坡外的夜氏——我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爹出事了,根本没有机会回来放秦正自由,而秦正为了一句承诺,在雾坡中等了那么多年,直到燕错出现,直到赵逆发现了雾坡中的他并打伤了他,他才走出了雾坡——
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而秦正的这句承诺,重过了多少千金,长过多少无涯的等候。
我真的很好奇,好奇什么样的情谊,什么样的经历,会让秦正对我爹有这样的感情,至死追随,不离不弃。
两人坐了一会儿,秦正送我娘上楼,之后便回后院了。
燕错安静地坐在后院廊下,手里拿着他娘为她缝制的那件用心精致的双面绣长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正走过,两人也没有过多交流,像是彼此都不存在一样。
郑珠宝与大宝在夏夏房间,我听到大宝抽抽噎噎的讲话声,看到郑珠宝望着窗外的那心事重重的脸,她在想什么?
因为韩三笑的出现又扰乱了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待嫁的心?还是因为我的病?
“小媳妇,你怎么了?是不是我一直擤鼻涕抹眼泪的惹你烦心了呀?”大宝守在边上,可怜巴巴道。
郑珠宝仍旧望着窗外,不知道想什么入了神,大而微垂的双眼微微潮湿泛红,英姿的凯甲小袄,长长的编发,如同要出征的将帅之女,却配上这样温柔悲伤的表情,静静得美如一幅画。
大宝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拉了拉她,道:“小媳妇,在想什么?能告诉我么?若是真惹你烦心了,我会忍的,尽量忍。”
郑珠宝才恍然回神,道:“没,没有,不关你的事。”
大宝道:“你是不是放心不下飞姐?不然我去与爹说说,把咱们的婚期再往后拖一拖,等飞姐醒来再成亲,好不好?她爱热闹,醒来肯定会感觉惋惜。”
郑珠宝笑得无奈,道:“不必了。”
大宝认真道:“真的,如果小媳妇真的不愿意,我——我会试着与爹说的——虽然他很凶,也听不进别人的话——不过他对飞姐和小媳妇你都很好,可能会考虑一下的。”
郑珠宝摇了摇头,道:“请贴已出,哪有收回之理?何况这也不是燕飞想要的,她若是醒来知道我们为她压后婚期,肯定会不高兴的。她希望我们都好好的,过自己的生活。”
是的,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不要因为我而停下前进的步伐。
知我者,郑珠宝。
大宝的话也是让我感动,我还记得他看到黄老爷时那种神情瞬间恐惧到冰冷的样子,可是他现在却说,会为了郑珠宝而向他爹提出这样的建议,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尝试去做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这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要来得真实。
郑珠宝轻抿了抿嘴,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转身对大宝道:“你呆在这里陪着燕飞,我出去下,天黑前回来。”
“去哪?天黑前?天黑前是什么时候啊?我陪你去么。”大宝有点着急。
郑珠宝下定决心就要付诸实践,系紧了衣氅整理着氅帽,坚定道:“不用,你在这里陪着夏夏跟燕飞,等我回来就好——还有,我独自出去的事情不能跟府上任何人说,尤其是你爹和我娘,知道没?”
大宝一脸担心,但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道:“那你要早点回来,在天没有黑全之前,不然我不知道上哪去找你,我怕——”他转了转眼珠子,愣是将自己的害怕噎了下去,道,“我怕我找不着你。”
郑珠宝点点头,悲伤地看了一眼床上一脸死寂的夏夏,咬唇出去了。
郑珠宝放着大宝一个人在这里,自己又一个人要去哪?
我自然是要跟着她,她走出夏夏房间,进了我的房间,将琴盖上锦布,看着床上的我道:“我会尽量早点回来。我知道你很担心一个人,也许——也许我能帮你找到他,希望好好养病,不要担心。”然后走出我的房间,离开院子,朝巷外走去。
她是什么意思?她下定决心要去的地方,是要帮我找我担心的人?
可是我担心很多人啊,她这是要去找谁?
郑珠宝走得不快,到了镇上街后脚步更是慢了下来,看她走的方向好像是要往镇外走。她不经常在镇上走动,往镇外更是少,她去镇外干什么?
跟着她一直走,走到村口,火树下,她停下来,抬头看了看,我也抬头看,韩三笑没有在树上等人,可能找东西吃去了。
我倒是松了口气,不知怎的,我有点担心他们相遇,并不是我不相信郑珠宝,我只是怕她又想起伤心的往事。
这时一个人匆匆经过,向外走去,我瞄了一眼,是个高瘦的中年男人,走得太快,没看清脸,感觉有点陌生,又像是哪里见过。
“曹先生。”没想到郑珠宝居然认得这个人,短促地叫住了他。
那人停住了脚步,有点惊讶地转头看郑珠宝:“我们认识?”
郑珠宝抿了抿嘴,道:“曹先生不记得我了?在燕飞绣庄,我们有过几面之缘。”
曹南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原来是郑家大小姐。换了个打扮我都没认出来。”
我才意识到这个高瘦的黑汉子是离镇好段时间的那个仵作曹南,他在的时候我刚好眼疾,见得不多,但对这声音与身形倒是很有印象。
韩三笑还为他的不告而为郁闷了许久,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郑珠宝道:“曹先生何时回来的?”
曹南好像没什么心思跟郑珠宝多说什么,简单地回答道:“刚回来不久。郑小姐慢慢欣赏风景吧,曹某人有点急事,先告辞了。”
郑珠宝急道:“想问下曹先生,柳村是朝哪个方向?”
曹南又不走了,问道:“柳村?你问这个干嘛?”
“我有事要去柳村一趟。”
曹南奇怪地看着郑珠宝,似乎在想,这么个千金大小姐的,大冷天独自一个出镇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正好我也要去柳村,郑小姐如果跟得上我的脚程,便一起吧。”
郑珠宝喜出望外,点头道:“那便多谢了。我尽量不耽误曹先生时间。”
两人一道向柳村方向走去,曹南走得的确快,好几次都出去好远了,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放慢脚步,等着气喘吁吁的郑珠宝赶上,看来也真是个不体贴的粗人。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郑珠宝为什么要去柳村。
到了柳村小市街上,柳村的小市不像子墟,街面很乱,中市已下,晚市未上,小摊上面还堆着许多卖剩的菜,只用麻布之类的盖了一下,街上基本没有人,很萧索的样子。
郑珠宝显然没有来过柳村,对这乱糟糟的环境皱紧了眉,失望道:“还以为柳村是个种满柳树的桃源般村落,没想到——”
曹南哼哼冷笑:“没想到这么乱七八糟是吧,子墟要是没有燕冲正,估计也跟这儿差不多。”
“哦?”郑珠宝一脸好奇。
“以前子墟也没见得多干净,燕冲正当了捕头后,巷子街道前前后后的张罗,修路造凳,挂灯扫街,镇上的人也都服他,所以的习惯都保留下来了,所以子墟镇上才特别干净整齐,好点的人家都喜欢往镇上住,所以现在才这么热闹。”
郑珠宝点了点头,感叹道:“燕家伯父的确是个大善人。”
曹南道:“到市了,你要去哪?我还要往南边去,也许不顺路。”
郑珠宝道:“我——我去雾坡,得往哪个方向走?”
这下曹南真的奇怪了,道:“你去雾坡?那可不是你这小姑娘该去的地方,况且郑家小姐你好像身体也不太好,那坡中雾有瘴气,别说是你,就是体骼强壮的成年男子都不一定吃得消。”
“我知道。”郑珠宝点点头,却还是一脸的坚定。
曹南道:“我也是要往那个方向去,你就说你进雾坡干什么吧?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进去看看。”
郑珠宝犹豫了一下,道:“我想进去找个人。”
曹南又不明白了:“找人?雾坡里没人。相信金氏的死案你也知道得不少,应该知道里面有不宜靠近的春泥花,而且其间主人现在也应该不在坡中了。”
郑珠宝道:“我知道——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想找的人在不在里面,不过这是我最后能想到的地方了。”
“你要找谁?镇上谁这么大胆,会敢往这个地方跑?”看曹南的表情,几乎都要笑出来了,可能他觉得像郑珠宝这样的千金大小姐,认识得人应该也都是些深居闺中绣花种草的有钱人家小姐才是。
“我找上官大人。”郑珠宝认真道。
我愣了愣,郑珠宝找的人是上官衍?
曹南瞪了瞪眼,道:“大人?你找大人为何来此处?”
郑珠宝盯着曹南道:“曹先生突然从帝都返镇,难道不是为了此事么?”
曹南道:“此事?什么事?”
郑珠宝皱了皱眉,也许她以为曹南突然回来是因为上官衍的事。但显然他并不知情。
她推翻了自己原先的猜测,摇头道:“没什么。前些日子衙院出了些事情,曹先生刚回来不久,也许并不知情。总而言之,上官大人已经失踪好些日子,衙人们各处都找过了没有找到,我细细啄磨,若是他未出镇,雾坡也许是他最后可能在的地方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郑珠宝说要为我找的人,就是上官衍。
我承认我的确很担心他,但是四处找不到他干着急也没有用,没想到她会猜到我的心思,知道我会担心他——
她会为我着想到这一层,即使我昏睡不醒,她还想着为我分忧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