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轻声道:“三哥好像有心事呢。”
“丫头片子,说三哥什么坏话呢?”韩三笑一动不动地捂着被子说了句,耳朵还真灵。
夏夏笑了,跑出去道:“三哥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即不闹肚子饿,也不往厨房里找吃的?”
韩三笑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夏夏,仍旧一动不动:“大下雨天的,我宁愿饿死也不愿再在这恶心的冬雨里头走动了。”
夏夏插着腰道:“真是懒得不要命。等会儿就有饭了,我现在去弄个热水,一会儿给你捂个热水袋子。”
韩三笑疵着牙笑了笑,道:“就知道夏妹妹对咱对好。”
夏夏甩着辫子跑走了,似乎从来都不知道累。
她一走,韩三笑就转头盯着我——
确切来说,是通过那么小的一条窗缝看着屋里的我,问道:“夏夏怎么了?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你们两姐弟是不是又合伙欺负她了?”
我想仔细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眼睛却忽清易暗,可能是天气的原因,眼睛没有完全康复,受了些影响。
本想骂他,但没那么多轻松心情,我不禁得叹了口气,忍着悲伤道:“连姨没了,她心里难受。”
韩三笑轻皱了皱眉,“哦”了一声,转而补充道:“也好,人穷尽一生所图的东西,死时却一样带不走,说来也可笑,也很可悲啊……”
这话在冰冷的雨天,听着十分的凄凉。
韩三笑这狗嘴里,偶尔也会吐点象牙的。
大雨唏里哗啦,似乎带着了雪仔儿,掉在门板上,蹦蹦蹦的响,韩三笑失神地朝着门口看去,今天他真是有点反常。
我想出去跟他唠几句,转身拿了个灯,胸口一阵热,忍不住咳了几声,可能昨天受凉了。
外面有雨点打着伞面的声音,脚步点点轻快,踩碎了朵朵雨洼。
很快的院子里就响起宋令箭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
“下雨了。”韩三笑安静地回答了一句。
宋令箭的声音飘了过来,走到了檐下,冷笑道:“没听过下雨就不出更的更夫。你不应该当更夫,应该当祖宗,而且还是吃香火的那种。”
竹椅吱牙了一声,韩三笑居然没有跟她抬杠,问道:“大下雨天的,你上哪去了?”
“接下来不出猎,收了点东西回来。”
这时我已拿着灯走了出来,外头风有点大,我护着灯烛,尽量让自己显得开心一点,怕自己的愁眉苦脸会惹烦宋令箭。
韩三笑半支着身子,盯着炉火,仿佛感觉不到我的出现,宋令箭也坐在边上的椅上,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三个,难得能这样安静地坐下来聊一聊。
我扯了扯嘴角,道:“这可是这冬的第一场大雨,总比绵绵小雨要舒畅。大下雨天的,咱们哪就哪也不去,坐着听听雨声也好。夏夏已经跟小驴通过气儿,半个时辰后送些饭菜过来,咱们就躲雨在这儿,谁也别跟自己过不去。”
“你今天外出了?”宋令箭扭头低头我的裙摆——我忘记换衣裳了。
我镇定地点了点头,若无其事道:“恩。醒了觉着无聊,就在周围转了转。”说罢我将灯放了下来,尽量远离自己,因为我怕他们看到我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他们仍旧沉默,没有在意我的举止。
我理了理思绪,试着说道:“我今天睡觉的时候做了个梦……”
他们各自思考。
“……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我曾跟过一位姨娘……”
这时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看来这种说法,奏效了。
我继续道:“那姨娘好像住在一片很大的原子里面……好像——好像就是西坡那个闹鬼的花原——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认真盯着他们的表情,他们脸上戏条的变化,但是没有,他们都是面无表情。
韩三笑盯着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早些时候我们八卦了下你小时候的事,你一转身就给梦进去了。”
我点头道:“可能吧,不过那个梦可真实,我记得那个姨娘脖子下有颗淡淡的小痣,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她总是帮我梳头发,那种感觉,现在好像还在。”说罢我还梳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可是他们没有在意。
“后来呢?”韩三笑心不在焉地问道。
“后来?可能是搬走了吧,就再也没有见到了——”
“哗拉拉,哗拉拉——”雨突然一下就大了,铺天盖地,冷风夹着冰雨,打进了屋檐。
我捂了捂耳朵,感觉有点不舒服,起身道:“这雨声这么大,吵得我耳朵咚咚响。”
“那你进去屋里吧,饭菜来了我叫你。”韩三笑道。
“宋令箭?”我转头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宋令箭,“你怎么都不讲话?明知道我看不清,我都不知道你还在不在。”
“知道了。你回屋吧。”宋令箭点了个道。
我想说些什么,又怕说多了会露出什么马脚,扶着门墙慢慢回屋了。
回到房间就暖和了,雨声也没有这么刺耳,我听到韩三笑轻轻在笑,隔着窗缝,我能看见他们。
宋令箭皱眉问他:“你笑什么?”
韩三笑扭头看了一眼宋令箭,那对眼睛在昏暗的落雨中像遇水的珍珠:“从我们认识开始,燕飞就爱说这句话:宋令箭,你怎么都不讲话,宋令箭,你出个声呀,宋令箭你在吗。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她说,突然一听,觉得特别好笑。”
宋令箭瞪了他一眼。
“她就一直都是这样,直率又带点儿傻——”韩三笑心事重重,这让我感觉很不妙。
宋令箭转头看着雨天,她不发怒平静时,侧脸宁静优雅,很美。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镇上的时候,她才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跟夏夏差不多大。她很热情,热情得像是带着什么坏心眼似的。不过我一想,我一穷二白,除了长得比较好看,也没什么好让她惦念的,我想她对我好可能就是冲着我长得好看吧。”韩三笑脸不红心不跳地做出这这个总结。
宋令箭仍旧没有转头,总是略显苍白的脸此刻被炉火印得微红:“若是看上你的长相,她的眼睛早该瞎了。”
韩三笑直起身子瞪着她,也只有宋令箭才能让他急得跳脚:“你非要捅我一刀么?——哼,没见我这么正经严肃又伤感地在回忆么?非得打断人家!哼!”
夏夏抱着热水袋出来,听着两人这样对话,好奇道:“快来说说,我要听我要听。”
“你都听过几百回了,还不腻?”韩三笑瞪着夏夏。
“我就是喜欢嘛。”夏夏将热水袋扔在韩三笑身上,期待地看着他。
想起那些往事,我也不禁笑了,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听着窗外韩三笑讲当年的事情,也不晓得为什么,韩三笑这个人平时吊儿郎当,今天说起来的故事,却很暖心。
六年前。
六年了,仔细一想,好像很多事情都发生在六年前似的,六年前连孝死了,六年前,韩三笑来了,宋令箭也来了,六年前,我好像开始了新的旅程,不同以往,难以言喻。
十里外的小茶棚里,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头发凌乱无序,却有一张轻松欢笑的笑脸。
我能想像到他的样子,年轻的脸上有跋涉山水的微黝之色,但皮肤却很细腻,这种细腻为他天生所有,即使好几天不洗脸也比我这病弱的面部皮肤好了很多。他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时不时地往头上抓几下,对什么东西都很不在乎,但却能将什么东西都记在心里。
这个茶棚很旧,也没有人看守,但马槽里的水很干净,没有任何青苔或者水垢,这槽水是死水,却如此干净,可见经常有人来更换。
简陋的桌椅虽然微沾灰尘,却都很整齐,没有破败的样子,茶棚顶上挂着个很大的铜铃,铃坠上挂着几个字,叫“子墟茶”,下面本应还有一个字,只是风吹日晒的,早没了痕迹。
子墟茶棚。
我心想道,他初来乍道,怎会知道那茶棚是我们迎远方来客专设的,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去清理打扫,就是为了能让风尘仆仆的赶路人能喝上干净香甜的水,能坐在整洁的板凳上休息一会儿。而这个温暖的主意,是我爹想出来的。而没了我爹的亲力亲为,那茶棚也已经有些破落了,就连棚名都破旧不堪了。
他不顾野外凶险,勺了点茶桶中的水喝,这茶水竟然还挺香甜。
喝完水后,他踮着脚往远处看了看,依稀见到远处一片金色的云彩在燃烧,在落焰,像是山中起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大火。
他笑了笑,心轻气盛,无所畏惧,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是的,他看到的这团金云,就是子墟门口的那颗火树,每至秋时,都如金雪在飞。
绕过穷山恶水,经过枯木荆刺,他就站在这个人间小镇的边上,这个像是被神手安置在这里的明珠,美丽平静,炊烟冉尔,而那处远看的金光之火,竟是一棵极为粗壮的银杏在悄然飘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