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夏夏刚才是这样说的……
我掐着自己的手,直到掐到隐了血才感觉到疼……
“飞姐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严重到宋姐姐都控制不住的地步了……我知道宋姐姐尽力了,正是因为她尽力了才可怕……三哥还说,如果没有宋姐姐,飞姐可能早就死了,能活到现在、能多活几年都算是赚了,三哥也就嘴上这样说说,我知道他心里也很难过……飞姐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她……”
我感觉恶心想吐……
我的病,我的病很好啊,初秋是发过,还吐过血,还以为好不了了,但是宋令箭已经让我缓过来了呀,好了以后没再发过了,我现在很好,怎么会恶化呢?
“都怪金娘,都怪金娘那个坏心肠的女人!飞姐与她无怨无仇,她为什么这么狠心要对她下手呀?你还有眼无珠地跟那人串通一气!”夏夏咬牙切齿。
金娘?为什么又提到金娘?
“那些水锈毒只是抹在信封上,你碰过几次就已经粘在你身体里面,你这么壮实的人都吃不消,飞姐从小就碰着那些毒长大,她怎么能长命百岁到老?……宋姐姐就是怕你体内的水锈毒会影响到飞姐病情,才千叮万嘱让我把你们分开——可是飞姐多想照顾你,多想给你擦擦汗盖盖被子,多想告诉你你病重的时候她在身边……”
我喘不上气来,双腿像灌了铅,连想逃跑都不能!
我差点忘了,我体内深种水锈之毒,纵使妙手回春都拔它们不出……
夏夏咬着唇哭,然后又像是被我听到似的咬住了手腕好抑制自己的哭声……
不是的,不是的,这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这个梦是从哪里开始呢……
可能我还在举杯楼的靛蓝包间里面,伴着滴水的那个摆件,安然躺寐,做着天马行空的梦,一定是的……
我睡了好久了吧,怎么没人来叫醒我,怎么还没人来叫醒我呢?
可是,腿麻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真实?梦里不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吗?
一定是错觉,是错觉。
我支着腿扶着墙,往回去,我得回房去,回到床上睡一觉,然后梦就醒了,然后从我从举杯楼里走出来开始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没有去黑叔叔家的那条小巷,没有听到蔡大叔他们担心的对话,也没有去章家木院,更没有听章单单那些太阳影子的怪谈,我更没有回家,夏夏也没有说刚才那些关于我病情的话,没有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进房间,我飞快解了氅子,连外衣都没脱就卷进了被子,我要赶紧睡去,用梦来唤醒梦。
平时这种冷天,我一进房捂着就会打嗑睡,可是现在我太紧张了,太想睡着了,反而越睡不着,火炉哔哔在响,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可见,楼上又有了珠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烦躁地辗转反侧,恨不得起身去楼上抱怨一通,家里小事大小她一件不管,就只会在我不安的时候给我添烦!我知道这样不孝顺,但是娘,你就不能懂事点,就不能一直这样安安静静地呆着吗?!
我正发愠般地想着这些,她幽然的歌声突然绵绵地响了起来。
我徒升的怒火一下就消散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三次听她的低语轻歌。
她的歌声很美,像是能锁住世间所有美好的景色,勾起人心底最柔软的回忆。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三次唱的都是同一首歌,我也不知道是她自己编的还是哪里学的,词听着很深奥,曲调悲凉,我第一次听的时候还很小,爹刚失踪没多久,半夜想爹想到哭,然后娘在楼上就幽然唱起了,那时我听到“黄泉”两个字,吓得哭都不敢哭,摒了半天的气;第二次听的时候,好像是五六年前,我忘记哪时在干什么,总之在一个夏天的黄昏,聒噪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在树上叫热,娘的窗里突然就飘出了美妙的歌声,那声音清透得盖过了知了声,在小镇的天空飘荡着,好像那时全镇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停下了炎热烦闷的打扇,甚至都摒住了呼吸,在静静在聆听帝都蝴蝶的轻唱……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
也许是长大了,我好像能听懂其间的意思了,娘在思念爹吗?想要告诉他这些他缺席的年头里面,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么?
爹,若是黄泉下相见,我该从哪里跟你开始说呢?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这句话,让我莫名湿了眼眶。
想起梦里他们年轻时的脸,娘将手放在爹的手心,对他说,天雷地火,决不后悔……当时信誓旦旦的两个人,现在又如何了呢?
我昏沉晕眩,半睡半醒,朦胧中听到夏夏在外面嘀咕道:“这个飞姐,不是说去熬粥吗?跑哪去了?”
我睡着了吗?还是睡醒了?
“飞姐?你在屋里吗?”夏夏在门外轻声问了句。
“恩。”我应了声。
夏夏推门进来了,看着我笑道:“我说你这飞姐,熬粥熬到房里来了呀?”
我仔细盯着她的脸,微有些疲惫,但却没有悲意,哪像是刚才偷偷哭过的呢,难道真的是梦?
“怎么了?累了吧?那你睡会,我去熬粥。”
我拉着夏夏问道:“燕错怎么样了?”
“宋姐姐说,主要看明后两天——飞姐你急什么呀,就算是神医开的仙丹妙药,也没这么快起效的呀。”
我的心还是提着,我很想向夏夏证实刚才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我听错了?因为看她现在轻松自在的样子,完全不像是说过那些话的人!
“飞姐,你呀就是爱上瞎担心——你看你,穿着衣裳就睡觉了,簪子也都还在头上,不怕戳到脑袋呀。”说着夏夏就给我解发髻,将簪子仔仔细细地拔下。
我看到她抬手解发时,袖子滑落的手腕上,有几个深浅不一的牙印……
我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不用了……”我轻轻推开了夏夏的手。
“怎么了?”夏夏愣了愣。
“我不睡了,想出去走走。”我平静道。
夏夏厥了厥嘴道:“刚回来没多久,又要出去啊?飞姐你最近可是变了很多呢,以前你从来不一个人出去,死活都得拖上我呢,该不会是偷偷交了新朋友不跟我说吧?”
我笑笑道:“哪来的新朋友给我交——你们都忙,哪有时间陪我闲晃。”
夏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推了推她道:“开玩笑呢,天冷了,我想去跟蔡大叔订些猪蹄,过几天就能围着火炉烤起来吃了。”
夏夏笑了:“好呀好呀,想起来就流口水——那飞姐你早点去吧,天黑前回来哦。”
我笑着点点头,将解到一半的髻重新盘起,夏夏忙给我端来镜子,我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刻意扯出来的笑容像是凝固在了上面,那么牵强那么虚假。
着装待发,夏夏如平时帮我拢着憋子到门口,笑着送我出门,我也笑着离开,前行,扭头对她挥手,她开心地对我皱着鼻子,冲我军着手。
我转身继续前行,拐弯,然后停在拐角,偷偷看仍在门口发呆的夏夏,她脸上已没那快乐的笑意,而是浓浓的悲伤。
我无力地靠在了墙上,一切都是真的……
我到了医庐前面,连鼓起勇气的余地都没有,伸手敲了敲半掩着的排门。
我虽然是个病痨子,却很少进医庐的门,我怕药味,怕掌事大夫看着我时那种满是可惜的眼神,怕在医庐碰到镇人他们会关怀备至的来问暖嘘寒。
掌事大夫迎声走了出来,医庐里头因为排门只掩了半扇,也没窗可以透光,所以虽然现在还有日光,但里头已经是黑压压一片了,再加上没点灯,感觉怪阴森的。
掌事大夫移身出来半个,挡住了我往里探索的目光,沙哑着声音对我道:“燕老板呐?可真是稀客,来抓药的吧,不巧,这几天走货的一直没送药来,我这医庐也得歇几天业了,燕老板还是请回吧。”
“我不是来抓药的。”我挡住了门。
掌事大夫往黑暗里缩了缩,似乎有些恐惧,干笑道:“不是来抓药?难道还是来看病的么?宋令箭医术可比老朽的这糊口本事高得多,在她面前老朽不敢称懂医。”
我知道宋令箭之前酸过这老大夫,估计也是因为这样才不想做我的生意,我示好道:“纪大夫,我真的有病想让您帮我好好看一看,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好吗?”
掌事大夫犹疑地看着我。
“求你了,真的很急,我总不可能走老远去柳村找别的大夫吧?”我诚恳道。
堂事大夫往屋里走去,在柜处点了烛,道:“就一会。”
我跟着走到堂中,小声道:“我想让大夫帮我看看我的旧病,前些年我也一直是由您来看的,后来我也懒了,就随便照着旧方子喝喝药凑合了……”
“虽然我没见识过宋令箭的医术,但你家夏丫头经常拿着她开的方子来抓药,我见过方子的出法,偏门却很精妙,越常人之顺想,出医典之惯法,的确比老朽高出很多,这不是气话。”掌事大夫吵哑着咳了几声。
我转头看了看他,他的面容有些憔悴,眼睛发肿,面色发青,像是病得很重一样——
心中徒然伤悲,医术再高的人也会生病,就像身体再好的人终有一天也会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