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哦,上次您要的布已经到货了,那布很怕潮,我放在楼上了,您先等一等,我去楼上拿——”黎雪招呼着客人,热情熟络,以见她见了生人,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从店里走出来,绕到店后面上楼拿布,街前的店面为了能尽可能地空出面积,所以楼梯都放在后面,黎雪脚步离我越来越近,我躲到巷角,待她急匆匆走过,再慢慢跟着她。
我听她支支牙牙地上了楼,很快又下来了,我闻到锦布的味道,与她的脚步声一起飘在风里,吹散了我回忆中黎雪少不更事的模样。
我倚在巷角处,听着黎雪招呼客人时的游刃有余,这些年我与她遇见,都是忽然低头而过,从没仔细去观察她的变化,我的确很残忍。
客人走了后,店里静悄悄的,黎雪的呼吸落在某一处,静静的一直没有动过,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有人走进了店里,黎雪也没去招呼,一定又是发愣了。
“黎姐姐。”
有人叫了她一句——
这声音,很熟悉,是郑珠宝。
“哦——郑小姐,您何时来的?”黎雪站了起来,响起凳子拖动的声音。
郑珠宝轻声道:“恰巧补了个空——绣庄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黎雪轻声道:“恩,她……还好么?”
“你说呢?”
黎雪道:“进侧房里屋说吧,外面人瞧见了要多问。”
她们走到了铺后的小屋,也只不过隔了一道墙,我将脸贴在墙上,能听到里面沉闷的谈话声。
黎雪道:“那么多人都在她身边,她会好起来的吧?”
郑珠宝恩了一声,没有多作声。
黎雪道:“这么多年,始终是变了一切。”
郑珠宝道:“黎姐姐还是这样关心燕姑娘,却为何一直要瞒着?”
黎雪轻叹了口气,喃声道:“有些事,有些人,一旦过去就已经变了模样,即使我们强装这些年未曾离隙,但都不是当初的我们。不打扰,也是一种守候,是吧?”
我感觉千斤石头落在心上,情真义重,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掉落。
黎雪苦涩地笑了笑,道:“这几天麻烦郑小姐了,夫人有来找过你么?她好几天前就已经回府了。”
郑珠宝轻道:“早上回去过。”
“哦?”黎雪似乎有点意外,“这么快就回去了?”
郑珠宝道:“对于燕姑娘,作为朋友,我并不是那么纯粹,尤其是现在事情弄成这样,我很内疚。”
黎雪道:“你不必内疚,相较于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郑珠宝语声里满满的悲凉,道:“罢了吧,我始终只是郑珠宝,再找不回昔自已。”
顿了顿,黎雪奇怪道:“你早上回去了,夫人怎会让你再独自出来?”
郑珠宝的声音显得很木然:“与她辩了几句,我便出来了,对着她,我感觉累极了,也怕极了,就连以前大娘都没让我感觉这样恐惧。”
黎雪道:“夫人始终是你母亲,对你因为有爱,才有苛责。”
郑珠宝忧伤一笑:“若是这爱令我没有自由,没有朋友,甚至失去自己,那我宁可不要。”
黎雪道:“为什么要与夫人辩论?她向来都不喜欢别人顶撞,小姐你不是也觉得没有意义么?”
“她怪我毁了假线,非要追究此事,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什么事情都要争个对错,有人死了,有人病了,在她眼里都只不过是别人的事,那些她扔在匣子里不用的旧簪子,随便一枝抵得上这些线银,她却非要去计较这些,做些令大家不快的事情。”
“可能……可能夫人也只是想要一个说法吧,毕竟是你大喜之事,夫人这样的性格定不容得半点瑕疵的。”黎雪劝和道。
郑珠宝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她对我对喜事态度冷淡的事情早有不满,只不过借题发挥而已。她一直想我嫁入黄家,嫁给那个比我还要小四岁的黄公子,她从来没有问过我喜欢不喜欢,甚至从来也没有像个正常的母亲那样,为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考虑一下。”
原来对于这桩命定的婚事,郑珠宝心有抵触,郑夫人却一意孤行——我没想到,那个传言里的黄公子居然小了郑珠宝这么多岁。
黎雪道:“那是黄老爷与你爹指腹为婚的亲事,也许夫人也做不了主吧……”
不知道为什么,黎雪一直在为郑夫人说好话。
“她只不过是想赢大娘而已,大娘早就死了,她却一直对往事耿耿于怀,她赢了大娘拥有的一切,却输掉了自己的灵魂。”
黎雪叹了口气,不想再让郑珠宝对郑夫人怨怼愈深,抽出话题道:“哎,虽然只是短短几天,但我却觉得你变了许多,是他们的事情让你有了什么想法么?”
郑珠宝道:“若真有想法,黎姐姐还要为我高兴,至少证明,我的心还活着……”说罢已微传饮泣。
我心中更加难受,这些天她的尽心尽力,被我跟夏夏明里暗里的置疑,夏夏给她看脸色,我甚至还推她骂她,回想起初见时那一幕,她如一朵婉然的盛莲轻轻绽放,一举一言尽显贵气优雅,那样子多么美好,我怎可以这样对她呢?
我一直在错,虽然懂得知错,却永远改不了这眼浊的毛病。我忍住哭声,不敢再听,更不敢再知道更多,摸着墙快步走了。
我心很乱,走得很匆忙,黎雪和郑珠宝的泪脸在我脑海里交织着,她们轻微隐忍的哭声也在我耳边盘旋,我好乱!
我飞奔着,也不知道扶着走到了哪个小巷,等我静下来时,已经有找不着方向——这是哪?!
我努力听着,闻着,想听听外面街道上有没有叫卖声,或者摊贩上货品的味道,一股浓烈的酒味和腐肉的味道突然钻进鼻子,呛得我猛咳了好几下。
“谁?是谁在那里?”我侧着耳朵,听到巷底某处传来很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根本不是用走、而是用拖才能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在向我靠近……
“谁,是谁在那里?快说话!”我有点害怕,谁在向我靠近?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走路声音?为什么有这么陌生的味道?为什么不回答我?
那声音仍在向我靠近,还发出沉重嘶哑的“嘿嘿”声,我有点慌了,向后退去——
“咚咚咚!”
突然响起一阵敲打声,打断了这阴森诡异的气氛,像是有谁把石头之类的东西扔进了巷子,本来向我靠近的脚步声突然转了个方向往外跑去,还响起低哑的慌叫声。
外面一个脚步声轻快地向我靠近,我充满了戒备,缩着身子认真听着。
“大姐姐没事吧?”是个少年,稚嫩中带点憨味,这么耳生?没有听过。
“没事拉,坏人已经被我吓跑拉,不怕不怕。”少年开朗道。
“谢……谢谢。”
“哎呀,大姐姐,原来你是瞎——哦,我是说,原来你看不见,难怪了哦。”少年似乎厥着嘴在讲话。
“你是哪家的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如果是镇上的我应该会认识。
“我……我家离这里好远,好远。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少年声音带着哽咽,情绪一下从欢快变成了悲伤。
我伸手摸了摸,以为应该是个十四来岁的少年,没想到这少年人比我高了许多,像是有十七八岁了:“你是与家里走散了么?”
这少年突然抓着我的衣角,激动得还带了点口气:“——你——你是娘么?”
什么鬼?
少年拉起我的手,像个孩子一般摇着道:“你就是我娘,就是画像上的我的娘亲。娘唉——”
“你认错人了,我——我不是你娘——”我拼命缩回手,觉得这少年伤怪怪的。
“娘——娘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大宝,是你的儿子呀——”少年拉着我的手不放,还将我手放在他脸上摸。
我吓坏了,不经意的就瞪大了眼睛,使劲抽着手道:“你认错人了——我——”
“我……啊——啊——有鬼——有鬼啊!”少年突然撒了我的手,哭叫着跑远了。
有鬼?!他看到什么了?哪里有鬼?哪里有鬼啊?别丢下我!
我乱摸着要出巷!
匆乱无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知道是某条巷子,周围好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只听到自己喘息和心跳的声音,呼……呼……呼……砰……砰……砰……
我不敢叫,怕招来不明身份人的靠近,但我若是一直瞎眼在这自己也不知道是哪的巷子里打转,怕是一整天都回不了家。
“姑娘迷路了么?”突然,身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并没有吓到我,因为这男人的声音好轻好温,好像就是怕会吓到我而故意放轻音量与语气似的。
我扭过头,虽然看不见,却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从呼吸声辩来,这男人比我高了半个头左右,二十出头,三十不到。
他是谁?又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