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楼的确很漂亮,一楼是娘的寝房,二楼是爱儿的,处处精致富贵,楼梯每阶上面都小心铺钉了毡毯,娘说这毡毯不起毛,不会影响爱儿的呼吸,铺着可以防声吵,要以让有爱儿安心休息。
娘对爱儿的确照料得很周全,爱儿只是觉得悲凉,竟需要这样被小心保护起来,即使是见外人,娘都不愿意,她只想让她安安静静平平安安地养到十八岁,再嫁出去,根本不需要与这里任何人有瓜葛。
爱儿要求娘:娘,我很久都没有出来走动,宾客来时,我躲在楼上可好?
娘可能也真的很开心,所以她没有反对,她对着镜子为爱儿梳着头发,爱儿很久都没见娘这么温柔,就像回到了以前:只要我的女儿开心就好。
爱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早已不认识这样的自己,那个眼角总是上扬,眉毛浓而长、嘴巴总是任性地紧抿的爱儿,不在了。
没一会儿有人走了进来,在娘耳边说了什么,娘眉一皱,片刻便变了模样,对着那人道:你扶小姐回临院休息——珠宝,今天宾客太多,太过吵杂不适合你,你先回去吧。
爱儿不悦道:可是刚才明明——
娘已转身下楼,道:没有可是,身体要紧。
又上来了两个丫头,爱儿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地离开了,走出新阁楼时,她回头看了看,阁楼中央那个阁牌盖着红布,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样的楼名,然后她一个转头,隐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大娘和熊妈?
她来不及多看,被匆匆带离了那个地方——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大娘——
她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那天的大娘,她穿着很华丽的衣袍,头上戴满了金钗珠簪,头发却很散乱,妆容——妆容没有看清,只觉得很悚人——
自此许久,她再没听过任何大娘的消息。
有一天,娘带了熊妈过来,指点着让她以后多照顾爱儿的饮食,娘说话的态度严肃又冷漠,俨然就是另一个大娘。
爱儿奇怪地盯着她们,熊妈只是顺从地低着头,我看到她眼睛红肿,神色也很憔悴——她不是一直跟着大娘的么?怎么现在伺候娘了?
之后连续很多天,熊妈一直给爱儿送菜送药,她的眼睛一直红肿着,没有消下来过。
爱儿有气无力地支开了圈圈,问熊妈:是不是出事了?
熊妈颤抖了一下,说:没事,小姐安心养病吧。
她虽然病了,但不傻,她追问:娘说大娘疯了,她就算真的疯了,也得有人伺候着,你来伺候我跟我娘,那谁伺候大娘?
熊妈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爱儿觉得有点心酸,她们虽然一直以敌对的姿态相处着,但也是从小对到大,也早就习惯了她总是跟在大娘身后虎假虎威,现在突然见她垂泪,也只不过一个妇人,竟让人心生怜悯。
爱儿用力压着自己的心,问了一句:是不是大娘出事了?
熊妈抹着不断掉下来的眼泪:夫人她,没了。
爱儿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娘没了,这天刚好是她的头七,所以熊妈没能忍住情绪,她是大娘的陪嫁丫头,就像暖暖跟爱儿一样,在暖暖的眼里爱儿一定也是个任性难惹的主子,但她对她依旧忠心顺从,所以大娘不管怎样,熊妈都会陪在她身边一样,除非,大娘死了。
大娘怎么没的?
熊妈惊恐地看了看周围:就在几天前,夫人想进房间,可是不小心绊倒了,脑门子刚好撞到石门槛上,甚至都没有来得有叫出声来就昏死过去了,天寒地冻的,没有人发现她,她很快就僵硬了。大夫说,天太冷,血流得不多,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是——被冻死的……
冻死的?
爱儿裹了裹颤抖的身子:怎么会没人发现?大娘的院边上这么热闹——
熊妈缓慢地摇着头,瞪着眼:不是——她不是摔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而是——而是——
说着,熊妈缓慢地将头转到后面,盯着爱儿卧房的大门——
爱儿全身发冷,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大娘——我的门口?
熊妈咬牙切齿:二夫人怕这事情影响到你养病,不准府上任何一个人提这事,还说夫人死得不正常,白事也不大办了,只是草草进棺,夜葬了。
爱儿也紧紧盯着熊妈看的那个门口,大娘死在了那门外?
她什么时候摔倒的?
谁发现的?
躺了多久才断气的?
她——她为什么要来她的房间?还不带熊妈?
她摔在门外的时候,她在房里头正在干什么?
她死时是睁着双眼,抑或是闭紧的?
爱儿越想越恐怖,突然一股反胃,将刚喝下的药全吐了出来,熊妈吓坏了,黑眼圈包围中的双眼布满血丝,惊恐地瞪着她——
从那之后的一个多月,爱儿每天都做着同样的恶梦,梦里大娘怒目圆睁地躺在她的房门外,鲜血从她的脑后和着融雪流出来,沾湿了她整个后脑勺。而她一直斜眼看着紧闭的房门,希望有人从门里出来,将她救起来——
有时候爱儿也会将自己带入到那个梦,她梦到打开了门,面目已经僵硬的大娘突然转过脑袋,死命盯着她阴冷笑出声来,张大嘴巴,声音却很微弱,飘在风里像被风撕扯着的破布: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的身世……
梦最长只到那,爱儿每次都会在恶梦边缘醒来,大娘摒退熊妈独自来她房前,难道就是想要来告诉她一个秘密,关于身世?又会是什么呢?
这成了爱儿的心病,她的病又开始恶化,而那道梦中恶毒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它深深诅咒着这里的一切,即使死了都让人寢食难安。
娘不再是以前的娘了,爱儿的娘,府里的二夫人,曾只是一个没有地位也没有脾气的妾室,她很温柔,很宽容,她总是自己亲手缝制巾帕给爱儿,总是对下人轻言轻语不多使唤,总是会在半夜轻声哭泣,总是擦着眼泪假装若无其事,她那么软弱,却总是会在大娘发怒的时候颤抖着将爱儿护在身后,她的手也总是那么冰冷,但却能将爱儿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爱儿总会说,娘,你的手这么冰,还是我来保护你吧。娘也总是轻摇摇头,抚着爱儿说:娘再软弱,也会保护爱儿。
一场事故,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娘很忙碌,目光越来越坚定冷漠,话也越来越少,大娘死后她成了府里唯一的夫人,所有有关大娘的痕迹都被抹去了,府里的仆从除了熊妈和圈圈,其他的都换了新,新来的人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个大娘,更不知道这里住着大娘凄厉的冤魂,她是死了,却无处不在地诅咒着她们的生活,娘的眼神娘的动作,越来越像她,除去苛刻严厉,她比大娘敏感许多,大娘的情绪会写在脸上,而娘的想法,没人知道。
娘之所以留下熊妈,是因为她仍旧想让一个人来鉴证她的改变。
爱儿开始害怕见到娘,见到她僵硬的脸上那对冷漠的双眼。
十六岁春,爱儿住进新闺楼,新闺楼取名叫“吻玉阁”,看来爹真的很喜欢玉,只不过这个阁名,能代表什么呢,它看着那样不协调,牌扁太大,字又很潦草,这字,像是爹的笔迹。
一进闺楼,爱儿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看看楼外风景,然后她失落地跌回到了椅上,楼高了,院墙也高了,她看不到远处的那片绿原,只有蓝蓝的天,永恒地飘着那几片云。
爱儿住进新楼后,楼下那层本说要给娘的寝房,娘一次都没来住过,娘拆了大娘的院子,重在原址上建了一座更豪华的。爹没有反对,仿佛大娘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如果真这么可有可无,又为什么要娶她进门呢?
娘为了防止爱儿心乱,也禁足了圈圈,圈圈说她来到府上后,一次也没有去过外面,娘怕她会在爱儿面前说起外面的世界,怕爱儿无法慎独养病。
爱儿苦笑,娘真是用心良苦。
物是人非。
物非,人亦非。
三哥哥他现在在哪里呢?他会不会恨她?他有没有因为等不到她,而将找到的生肖卵石扔到院子?那石子是不是被人无视地踢到了院角然后随着迁建被埋在了新楼的下面?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爱儿每天以此打发时间。
原本定好的十八岁出嫁,因为爱儿身体的原因拖后了两年,谁也没有着急地提婚事,爱儿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待字闺中至桃李,她再也没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还可以再走出这片天地,再碰上那个约难再赴的少年。
终于等到了这一年,世叔家提起了这事,送来了聘贴,爹北上与世叔定婚期,圈圈说:小姐你终于要出嫁了,我还以为你嫁不出去呢。
爱儿叹了口气,哭笑不得的情绪早被圈圈练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