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煮着生姜,热乎乎的我整个脸都烫烫的,我并不是突然想起来做姜面的,而是因为,我昨夜的梦里有姜面,姜面是我爹冷冬里最爱吃的东西,他说冷天吃点姜面,血都会跟着沸腾。
爹一直都是个热血沸腾的男子汉,但是这个梦,却让我看见了我不曾见过的、爹的另一面。
那是一片我没有见过的原林,绵延起伏,屋檐飞角隐约有住屋藏在其中……这里不是子墟么?我的梦境虽然变幻不定,但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我四处看着,别处的确与子墟不一样,这里没有干净安静的巷道,也没有平整漂亮的院墙,一整片起伏的原坡上错落分布着零散的屋院,大小不一,新旧各样。
我向前走着,前方是个很大的微坡,坡周围无树,但坡峰处却有一颗蘑菇般的大树,大树边洞,挂着一轮很大很美的夕阳,似乎伸手就能碰触到它的温热。
一个男孩子背靠在树杆上,头微低头,肩膀微动,像是在忙着手里的什么活计。
我看了好一会儿,男孩子一直都没停下来,我绕到他前面,好奇地想看看他在忙什么。
他低着头,额上渗了些汗,腿边上散落着许多竹叶碎末,还有刻刀、剪刀之类的工具,手里拿着一只竹绿油油的竹叶蝴蝶,已经差不多编好——这蝴蝶虽然说不上精致逼真,但却很有心思,翅膀的中间还特地打薄,这样透着光便会非常漂亮。编好了翅膀,男孩子抬起头,将蝴蝶对着夕阳端详着,我看清了他的脸,浓眉大眼,坚硬的鼻子,紧抿的唇,皱紧的眉头看起来很严肃,虽然还只是十二三岁的模样,看起来却已经历尽沧桑。
他的样子与表情,就是缩小版的燕错。
因为燕错与那个信封里的竹蝴蝶,所以做了这个梦么?我有些莫名其妙。
原来燕错也会编竹品,只不过他这年纪还小,编得不精巧也是正常。我对他,到底有多少了解?
小燕错审视完了手里的竹蝴蝶,拿回来认真地重新调整了一下蝴蝶翅膀——
然后——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布袋子里亮晶晶的,有好些晶珠子,他将布袋子摊平放在地上,细拧了拧竹蝴蝶长长的触须,开始将珠子穿进触须——
这蝴蝶——
这蝴蝶难道就是那只夹在信里的枯蝴蝶——是燕错自己编的?
他穿得很认真,左边五颗,右边五颗,最后还有一颗,他又拿起多余的竹线,将它穿在了蝴蝶的双眼之间。
十一颗珠子,左右各五,中间一颗。
但信封里的那只,是左边五颗六边六颗,又不太一样。
十一颗珠子,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非要穿十一颗,十颗不是正好么,刚好十全十美的圆满。
编完了蝴蝶,小燕错的脸上却没有欢喜的表情,他心事重重地看着远方,蝴蝶就温柔地放在掌心里面,时不时不安地沾了边上碗里的水洒在上面,以保持竹叶的新鲜。
他在等人?
我忍不住坐在了他的边上,也许只有这个时刻,我们才能安静平淡地肩并肩坐在一起,像对从小就一起长大的姐弟,这种想法竟然感动到了我。
我转头看着这个从出现开始就冷脸对我的弟弟,看着他此刻这张稚嫩的脸带着若干年后一样的沉重表情,忍不住很想问,小燕错,你在烦心些什么呢?还这么小,爹应该仍旧还健在,你有他为你挡风遮雨,小小年纪就皱什么眉呢?
小燕错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一样,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竹蝴蝶,仰头靠在树干上,此刻他的脸上不再是严肃与烦躁,而是满满的悲伤与失落。
我拄头看着,为什么又是这样的表情呢?
我认真盯着他看,肆无忌惮,不必担心他凶狠的眼神和冷酷的瞪眼,这时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双耳,很正常,头发两边梳起,露出正常干净的耳朵——
我正看着他的耳朵,他的双耳就动了动,像是顺风耳一样,上下动了动,像是很聪慧灵敏,特别好玩。
小燕错好像听到了什么,飞快拿起竹蝴蝶,站起来向原边上的小路走去。
我抬头看了看,看到小路尽头有个高大的身影在缓缓向这边移动。他等的人,来了?
小燕错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了,他咬紧牙关,深深吸了口气,坐在路边的石块上,死死盯着远处道上的那身影,明明很紧张,但他为什么又犹豫了呢?
身影越来越近,构勒出我熟悉的田轮廓,我已经热泪盈眶,这就是我无数次想像到的重逢的场景,夕阳小道,爹爹满脸笑容地披着满天的彩霞归来——
小燕错也在等爹回来——
就像小时候我等爹下差回来一样,我会向他跑去,大叫着爹爹扑在他的怀里,爹大笑着会用力地将我抱起,在空中转很多的圈——
“你去哪了?!”小燕错冷漠的质问打碎了一切回忆的美好。
爹眼中兴奋的光芒突然就熄灭了,这样使他看起来又苍老了好几岁。他安静地将提在手里的竹篮子往身后移了移,他很憔悴,一点都不像我记忆中那个强壮威武的爹爹,满脸胡渣,眼窝深陷,耳鬓白霜。这时的爹,应该未到四十才对。
小燕错看到竹篮子好像想到了什么,沉默的双眼闪出悲伤、愤恨,语气也变得更加不满,但却极力地在压抑自己的怒气,道:“娘一直找你,你——你仍旧这样。今天是娘的生辰,难道你就不能停一停么?!”
爹脸上写满了无言的痛楚,他沉默地低下了头——此刻,我觉得爹是如此的软弱,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
小燕错咬牙切齿,鼻孔微张,气喘吁吁,愤怒地瞪着爹,俩俩沉默。
他将竹蝴蝶从怀里小心拿出,塞在爹粗糙的手里,甩下一句话:“拿去送给娘。”
爹愣了愣,小燕错已经愤怒地跑远了,爹低头看着掌里的竹蝴蝶,抚摸着上面精心穿串的十一颗珠子,似乎明白它们代表的意思,坚毅的脸上划过无声的热泪。
这么一会儿,我已经找不到小燕错去了哪,我心疼地看着与印象中截然相反的爹,爹爹,离开后的这十几年,您过得不好吗?
爹小心地将竹蝴蝶放在了空篮子里,微驼着背向林间走去。
我们来到一座屋院前,屋院收拾得很干净,虽然说不上精致,却处处打点得很用心,一处烟囱在冒着热烟,飘来一阵香甜的姜糖的味道。
有人在煮姜汤么?
爹推开了篱笆门,门上的小铃铛响了响,屋内马上就响起脚步声,有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穿着粗麻的一套素服,系着围巾,头发用麻布裹到脑后,鬒处散落了几缕发丝,鹅蛋脸看起来很和善,微弯的笑眼很甜,拂脸发丝楚楚惹人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走路的身形微有些跛,好像腿脚不是很利索。
时间好像停止了,这个女人,就是燕错的母亲、爹在他乡的妻子么?
我经常想像着是什么样的女人让爹回不来,是什么样的容颜会让爹爹弃我们不顾,娘已是倾城姿容,难道还会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么?但是这个女人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她的容貌说不上艳丽惊美,根本哪处都无法与娘相比,但她却有娘没有的东西,就是笑容——
尽管她的脸色很苍白,眼间皱纹也深折了,但那个笑容却让一切都变得很明亮,这种笑容很独特,令人如沐春风,爹喜欢爱笑的女子,他也经常教导我,用笑去面对一切,一切就会变得轻松。
这个女人,让我笑不出来,我宁愿她是一个厉害尖锐的角色,这样至少能让我将一切怪责到她头上,但她看起来那样可亲可近,简单和气,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腿,是跛的——
女人已经过来帮爹卸了沾露的外衣,手绢儿擦着爹的脸,仔仔细细,生怕漏了某处沙尘,温柔道:“回来了啊?”
爹沉默地退了一步,将手里的篮子给了女人。
女人看着篮子,一瞬间我感觉到她非常的悲伤与失落,但她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改变,仍旧笑眼弯弯,樱唇上挑,但到底是哪里让我感觉悲伤了呢?她的灵魂吗?
爹敲了敲篮肚,指了指女人。
女人抬了抬眼,往篮肚里一看,笑容一下就深了,像个发现蜜糖的小姑娘般飞快拿出篮子里的竹蝴蝶,笑道:“送给我的吗?”——她抚着触须上的珠子,欣然道,“燕哥还记得……”
爹轻轻揉了揉她的肩膀,往屋里走去,他在逃避女人的感谢,因为那竹蝴蝶不是他做的,他承受不起那种感激的眼神。
女人跟在后面道:“我煮了姜面,今天母鸡蛋下得很大,我多打几个放在汤里——这个小玉,刚刚还说自己要吃半锅,面都没熟就抢着吃了几口,这下面都好了都不见人影呢。”
小玉?小玉是谁?难道他们还有别的孩子?
爹轻皱了皱眉,转头指了指屋外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