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就走不出来呢?大家都希望你过得好好的,连姨走时的意思我都能明白,你是真不懂吗?你就想着死,一了百了,你留你爹娘在世上谁来照顾?连孝的娘是娘,你自己的娘就不是娘?生你养你的是谁?你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你要把自己荒废到什么时候你才开心?!”
黎雪嘤嘤哭泣,陈冰一直拉我,窃声道:“别说了,快别再说了……”
“陈大哥的确跟你们非亲非故,他拼了命的跑来连个氅子都没披,气都没喘顺就给你生火做饭给你砍柴挑水,还得跟你道歉,我都看不下去了,他图什么呀?头七夜那天他是没来,他没来是因为衙门出了事,他挤不开身有什么办法——你不稀罕人家,人家犯贱哪往你这儿凑脸!”
“不犯贱,一点都不,心甘情愿的,是我有错在先,燕姑娘不用为我开脱……”陈冰拉着我,挤眉弄眼的让我别再刺激黎雪,就跟从前韩三笑从中调和一样。
“你让她说,你让她说……”黎雪眼睛红红,哽咽痛哭。
“我说你怎么了?我说你说不得吗?我最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的人,你这样的最自私最让人讨厌,只管自己不管别人。我最讨厌你这种人,最讨厌!”我咬牙切齿。
黎雪低声痛哭,用着她仅有的力气。
“别——别,唉,这是干嘛呀……”陈冰没了主意,也不知道该劝谁,他掀开被角,黎雪腕上的纱布又开始渗血,他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腕,从怀里拿出备用的纱布缠上,“黎姑娘身子还弱着,你俩姐妹挑别的时候吵架行么?”
黎雪哽咽哭着,缩着手,不让陈冰碰。
我拉着陈冰道:“别管她,我原先一直以为你比我坚强,但你现在算什么?!陈大哥,你让她去死,我们就在边上看着,等着,等她一断气,就包了与连姨同葬,你不是连家人吗,那我给你们办个风光家葬,让你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黎雪瞪着双眼,眼睛刷刷流下,较着狠劲跟我堵气道:“没错,我生是连家人,死是连家鬼,我是连孝的未亡人,永远都是。”说罢她猛地抽回手腕,力道那么小,怨气却那么大,大得足够伤害一颗默默付出的真心。
陈冰低头看了看自己抓空的手,迟钝地退了一步,眉上的淡疤都仿佛在流泪。
气氛令人焦灼地安静着。
陈冰僵硬地俯身捡起地上碎碗,轻道:“连家早亡子果真让黎姑娘如此念念不忘,谁都替代不了么?”
“是的,我从小就决心要做连孝的新娘,现在是,以后是,我黎雪一辈子都是他的妻子!”黎雪咬牙,像在不停重复自己的诅咒一样,落了一脸的泪珠也不肯去拭。
陈冰点了点头,自嘲又空洞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陈大哥——”
陈冰道:“锅里还有粥,若是饿了,姑娘记得喝些。我不便在此长留,先告辞了。”
黎雪没留人,令人失望地侧过身去,背对我们。
陈冰走了出去,风很大,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卷离了这里。
我也没有送他,我怕看到他失落的脸,我不知道怎么安慰。
站了一会儿,我对黎雪冷冷道:“这下你开心了。不会有人打扰你了,我也走了。”宋令箭的精神好像还在我身上没消散似的,换作平常,我早就骨头一软向她道歉了。
黎雪没有应声,连哭泣声好像都没了。
我假装生气地踩着地板而去,门口悄声看了看黎雪,她竟没有转身来看我,只好又悄声凑过去看了看——
糟了!
她侧身压着的床单上渗了一大片的血!她更是双眼紧闭,一脸泪痕。
我连忙拉起她,血腥味毒蛇般钻进我的鼻子,我忍着巨大的呕意将血湿的纱布换下,倒上陈冰放在桌上的金创药。
因为有了照看病人的经验,我倒也没有显得特别手忙脚乱。
整理好伤口后,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黎雪*了一声,弱声问我道:“他是不是真的走了?”
我堵气道:“走了,有脸的人都不会再来了。”
黎雪靠在床头,楚楚可怜地落泪,连跟我争吵的力气都没了,声如游丝:“那你为什么还不走?你还留着干嘛?”
我咽着气道:“因为我没脸没皮,因为我欠你的,行吧!我去给你弄点粥,你不吃的话,我就真的彻底跟你绝交!”
黎雪没答应,我紧紧绑了绑她的伤口,走了出去,到了门口才敢去抹眼角的泪。
其实我很想抱抱她,让她好好活着,但是我不能再这样纵容她自毁的选择,黎雪,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一到厨房,我尖叫着吓了一跳。
“你——你还在啊!吓我一跳!”我拍了拍胸口,对着在搅粥的陈冰道。
陈冰将粥启出倒了出来,一本正经道:“本是要走了,一想盅里还有粥,若是没人去管的话要烧成糊了,好歹忙活了半天煮上的,多浪费,就又折回来打算倒出来温着。”他细心将粥里的红枣去了核,问我道,“她肯吃点了么?”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吃不吃我不管,谁也救不了一心想死的人。”
这话,曾经宋令箭也这样骂我过,居然连骂人的话都可以是通用的……
陈冰惊讶地看着我,嘴巴张得大大的,傻傻的,模里样外的就有韩三笑的影子。
我耸着肩道:“怎么了?干嘛这么看我?”
陈冰摇了摇头道:“就是感觉才几天没见,燕姑娘像变了个人似的,语出惊人哦。”
我帮着收拾着枣核,道:“还不是给气的,我的真生气了。”
陈冰点点头道:“看得出来,气还不小呢——粥好了,那,我走了。”
我拉着他道:“黎雪说得也是气话,若是不在乎,她不会这样。从小到大我从没见她发这样的脾气,她定是被连姨的死难过得晕了头了。”
陈冰苦笑道:“是吗?”
“头七夜那天,她一直在等你。我知道衙云娘出事才令你无暇脱身,你不是故意失约的,你可以解释。”
陈冰摇头道:“失约就是失约,不必解释。既然她心中仍有坎,那我也不便强求——其实这本就是一场错误,既然她有心停止,现在未尝不是最好的时机。”
“什么意思?”我不懂。
陈冰笑了笑,道:“事已至此,对姑娘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来连家帮忙,一半是因为大人让我们多帮扶镇中弱小,另一半是我自己出身市井,我娘也是半爹半娘将我大带,所以看着这些孤儿寡母的我特别想做点什么。起先我也只是纯粹的想帮些忙,但时间久了,莫名其妙的就总是想多来见见她,见她带笑心里就莫名开心,见她愁眉不展就想使尽解数为她解忧,见她流泪更是手足无措。我且不管她对我是什么想法,若真是上天眷顾让她有心于我,我们也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我惊讶万分,若是两情相悦,怎么会没有结果呢?
“我是跟随大人四处巡政的从政使,这只是我们巡政的一个地方而已,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我怎可因为儿女情长而背负与大人的恩义之盟,我与大人盟义在先,即便是承诺,也得有先来后到吧……我终是要离开这里的。”陈冰眼神迷离道。
我感觉喘不过气来——
“我更没资格让她等我,等才是残酷的惩罚。我不能自私地将她从水火中拉出,再置她另一份煎熬——既然她这样说了,那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陈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我满脑子都盘旋着他的话。
“这里的事,麻烦姑娘了。我先走了。”陈冰咬了咬牙,狠下了心,扭头飞走了。
我无力地垂下双手……是啊,他们会离开,他们始终是要离开的……
我独自在厨房站了好一会,竟也没有觉得多冷,直到粥都结了糊膜,我才慢慢将它端给了黎雪。
粥在床头案上袅袅起雾,黎雪一动没动,我也没去询问,只是一脸空洞地看着。
黎雪幽幽转身,许是太久没听到动静,觉得奇怪了。
我仍旧直直盯着热粥没作声。
黎雪看了我一会儿,撑着起身吃粥。
她吃得很安静,像个做错事情现在行规蹈矩来讨大人欢心的孩子。
“好吃吗?”我问她。
她胆怯地看了我一眼,缩回到被窝,点了下头。
真没想到,我也会有让人害怕的一天。
“我身边虽有很多待我好的朋友,但没一个男人会像陈大哥这样,细心体贴,翻了枣皮,去了枣核,我却觉得有点搞笑,咱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下村人,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枣核儿小时候也没吵吞,怎么人一长大,就娇情了呢?”说着我也忍不住笑了,只是这笑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很空洞,空洞得仿佛能听到灵魂深处的叹息。
黎雪听出我语里的讽刺,咬了咬唇,没说话。
我靠在椅上,支着火棍挑着炉里的碳,回忆道:“想起小时候,我们闲了就这么躺着,围着炉火聊天。总是说长大了怎么样怎么样,好像未来都很简单似的,连孝就会站在你身后,他从来不提以后怎样,因为他一直都觉得,你的未来里一定会有他……未想过有人祸有变心,却躲不过天灾意外。”
这是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这么坦然地在她面起提起我们都害怕的这个名字,连孝。连孝啊,再过几年我就能见到你了。
“连孝死后,我一直没再找你,不是因为我害怕安慰你害怕陪你,而是因为我不敢面对你。”
黎雪泪光盈盈,惊讶地抬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