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儿?飞儿!——你怎敢对孩子下手?!你这蛇蝎贱妇,你怎敢对大哥的孩子下手!”
“我就是飞儿啊……”我被朱静拉着,无奈地叫道。
“哈哈哈哈!你等着吧,大哥已经来找过我了,他原谅我了,他要等我为他报仇,我要让你淌尽一身冷血,让你万劫不复,死无全尸!”黑叔叔满眼凶光,疯了一样地在床上跺着双脚来,佝着身子狰狞地瞪着我!
我又怕,又悲,没想到八年离别,黑叔叔已经不认得我了,而且疯病已经入了骨,他用力地踩着床板,轰轰作响,咬牙切齿,唾沫横飞,像是将我看成了仇人。
“黑叔叔,你别这样,你别伤害自己好么?……”我无力地垂泪。
黑叔叔停了下来,像是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我所熟悉的安静温柔的黑叔叔,盯着我关切道:“飞儿怎么哭了?阿血,你怎么又惹哭了飞儿,大哥知道了又要心疼了。对不起,黑叔叔没有照顾好你。”
朱静莫名其秒地瞪着黑叔叔,我激动道:“黑叔叔,你认得我了么?”
黑叔叔从床上跳了下来,佝着背,一身臭味,但神情却很安详,向我伸出手,朱静戒备又粗鲁地一把挥开了他的手:“死远点!”
黑叔叔摸了摸被打疼的手,道:“阿血,你在怪我么?”
朱静冷道:“谁是你的阿血?疯子!”
黑叔叔盯着被拍得泛白的手,痴痴道:“你怪我,那便怪我吧……很快的,很快我就带着那贱妇下去找你赎罪,阿血你再等等我——”转而他又对朱静笑了,道,“阿血,你对飞儿真好,你一直在守着我们飞儿是吗?你果然是大哥的好兄弟……好兄弟……我不配……我不配啊……”
我转头看了看朱静,黑叔叔怎么将他认成了严叔叔?朱静皱眉盯着黑叔叔,一脸厌恶。
黑叔叔颤抖着向我伸出手,朱静又要伸手打他,我及时制止了,伸手握住黑叔叔的手,道:“黑叔叔不会伤害我的,是不是?”
黑叔叔双眼空洞地流了泪,温柔又懦弱地点着头,乞求朱静道:“我有罪,我不配飞儿待我好……我有罪……飞儿,我对不起你……”
我听得心中难受,哽咽道:“不会,不论怎样黑叔叔你都平安回来了,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看爹,好么?”
黑叔叔怔了怔,像是灵魂突然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心疼地帮黑叔叔拂去散乱的头发,快过年了,我得给他做成干净体面的衣服。
黑叔叔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像是要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一样,轻声道:“大哥他没了。”
我惊讶地盯着他,很少,我很多年都没有听过黑叔叔用这么冷静正常的语气说话,他盯着我,感觉此刻他的灵魂很清醒,很正常。
“大哥他没了,是我害死他的。”黑叔叔认真道。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又以为这是黑叔叔的疯话,但此刻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竟然有点毛骨悚然,因为燕错也认为,爹的坠崖与黑俊有关,而也正是爹的坠崖,导致了我们燕家这么多年的悲剧。
于是我也认真问道:“黑叔叔,十六年前的……您还记得么?”
黑叔叔急切地点头,道:“记得,我全都记得。”
“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叔叔看了一眼朱静,舔了舔唇,道:“你靠近点,别让别人听了去。”
我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没想到黑叔叔突然用力地将我拉到了他身边,紧紧地圈着我的肩膀,他身上的臭味令我发晕,我吓得魂飞魄散。
“飞儿,飞儿,不要相信西坡那个女人,她是条毒蛇,她是个恶果,离她远点,不要相信她——”黑叔叔嘴里熏人的气味在我脸上乱蹿。
“啊!”我尖叫起来,手上漫过一股温热,是血!
朱静动作奇快地一把推开黑叔叔,将我拉了回来:“血?!大小姐受伤了?……”他紧张地检查着我的手。
我抖得发不了声音,只是摇着头,这不是我的血,是黑叔叔用力过度,伤口流血淌到了我手上。
“他疯得不轻,现在估计也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朱静冷冷地盯着黑叔叔。
我难过地哭了起来,我还以为他会有片刻的清醒……
连朱静也这么说,是不是黑叔叔真的病入膏肓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黑叔叔倒在角落,蜷着身子惊恐地哭语着:“不要,不要相信那个女人……为什么……云姐……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啊……”
我哽咽道:“黑叔叔,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云姨……云姨她做过什么?”
黑叔叔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追问,仍旧吃吃自语道:“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不死……我一定要活着,看你有什么下场,我要跟你一起下地狱!下地狱!”
我全身寒毛立起,他真的已经完全疯了,变成了一个充满仇恨的疯子。
朱静拉着我道:“大小姐快走吧,再发生什么事伤到了他,可就不能怪我了。”
我忍着恐惧走了过去,轻轻碰了碰黑叔叔,道:“黑叔叔,你早点休息吧,等你好点了我再来看你。”
黑叔叔转头看了我一眼,平静地微笑道:“恩,飞儿真乖。”
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黑叔叔现在身上附着了两个灵魂,一个是充仇恨与怨念的恶灵,一个是他文静又温柔的自己。
我起身走了,经过荒芜的院子,跨出熟冰凉的门坎,小巷中的风呜咽作响,我难以自持地大哭了起来。
朱静吓了一跳,手忙脚步:“大小姐,大小姐你别哭啊——”
我哭道:“我心里难受,你让我哭会吧。”
朱静唉声叹气,我挑了处巷角的凳子,边想边哭。
朱静围着我走来走去,一会抓头,一会叉腰,一会张东西望,生怕有人听见似的。
“黑叔叔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对我好极了,他喜欢种花,喜欢看书,喜欢干净,他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朱静坐了下来,问我:“这个黑俊,与你爹交情很好么?”
我点点头,泪水流过的地方微痒。
朱静叹了口气,靠在石墙上,微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哭够了,我转头看看安静的朱静,觉得有点奇怪,他那对总是傲气十足的眼睛里,居然充满了悲伤。
“你怎么了?”我掏出手帕,擦着眼泪吸着鼻涕。
朱静的侧脸很锋利,高高的鼻梁尖尖的鼻头,不羁的唇角微微上扬,还真没见过这么俊气的衙差。
“好多年了,好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了。”朱静仰着巷上天安静道。
我吸着没完没了的鼻涕问道:“什么感觉?”
“自我的感觉。”朱静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
我头扭得有点累,侧着身子靠在墙上,继续追问:“什么是自我的感觉?什么意思?”
“就是感觉到自己此刻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会开心,会难受,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能拒绝自己厌恶的。”
我眨了眨眼:“这很正常啊,谁都会开心会难过,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难道以前你没有吗?”
朱静仍旧闭着双眼,道:“恩,很久没有了,自从他抛下我们走后,我们就像被丢弃的木偶,随意任人摆布,过着身不由已的生活。”
“他?谁抛弃了你们,你家中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么?”
朱静道:“有过,但他走后,都分崩离析了。我朱静,自小便受族训教导,要誓从一主,八岁我开始跟着他,我记忆中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族中将友,而他更是我的兄长我的父亲,我这一生都愿追随为他。我十三岁那年,他突然就离开了我们,没有任何征兆,并将跟随他多年与他歃血为盟的弟兄们拱手相让,那一天,一切都变了,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慌然与恐惧,昔日哄然喧闹的门庭马瘦战鞍残,半数的将友都负气离开,剩下的一半,各自流落到不同的地方,有些人开始认命,有些人心中仍有怨恨,只有一小部分人,还抱着一丝希望能找回他,能重整往日族风。但是,这一丝的希望也已经毁灭了。这是我人生第二次感觉到无所适从的绝望……”
朱静回忆的事情,我不是很懂,但能知道大概,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道:“或许,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凡事往好处想,总会舒服一点……”
朱静睁开双眼,眼角微湿,轻声道:“是啊,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好再追究的……”
原来,他要找的人已经故去了,难怪他这么悲伤。
我抹干净眼泪,叹口气道:“所以才要珍惜活着的人,而且,总会有好的事情发生的,有时候绝望之处,就是另一个希望的开始呢。”
“与其悲叹沧海水,不如珍惜眼前人……”朱静扭头看着我,双眼炯炯发光,扯着嘴角笑了,仍是那傲气不羁的样子,眉如剑鞘,眼如星辰:“大小姐说得没错,希望,就在眼前。”
朱静送我到门口就走了,他走的方法也跟别人不一样,一个跃身就上了巷墙,像只灵巧的燕子。
我抬头看着他笑道:“总觉得我的名字更适合你,燕飞燕飞,像是会飞的燕子。”
朱静笑眯眯道:“大小姐还不知道吧,朱静只是我的名字,我也姓燕哦。”
我一歪头,道:“这么巧你也姓燕,那你全名叫燕朱静么?”
朱静点了点头道:“算是吧。”
燕朱静?本来朱静一名就已经很温婉似姑娘,再加个燕子,好像更柔了。
我问了个傻问题,道:“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也姓燕吗?”
朱静笑了,像个大孩子,黑色的长剑在他背后,血红的剑穗像飘在他身后的晚霞。
看他笑得这么开心,我顿时就后悔自己这个无聊的问题了,天下姓燕的这么多,谁会莫名其妙对一个同姓氏的人这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