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冲正叫上了黑俊与严父血,非要去给云兰家里添点新的家什。所以他将燕飞嘱托在了蔡大姐家中,千叮万嘱要照看好,每次都一样,临走时依依不舍,片刻分开都放心不下。平时燕飞总是很乖,她知道爹爹要去做事,从来不会哭闹,但那天她却显得特别粘人,一直拉着父亲的衣角,不舍他离去。
——那天的燕冲正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他就站在黑俊的院子门口,一边摧着黑俊快些出门,一边挥手跟他的飞儿告别。而谁又知道,只是那不经意的一个挥手,即成永别。
那天晚上一直近到子时,燕冲正与其他两人一直没有出现。
而燕飞自从父亲走后,一直闷闷不乐,最后天黑也等不到父亲来接,竟任性地大哭起来。蔡大姐从来没有听燕飞哭得如此伤心,任性地不理会任何人的哄慰。
半夜孩子哭不停,必有不祥。
燕飞哭得累极睡去,蔡大姐与他丈夫蔡疏却一直没有入睡,他们一直等不到燕冲正回来——
这还真正是头一次发生这样的事,燕冲正讲信爱女,怎么抛下女儿在别人家中不理?平时就算事情再忙,他都会抽点时间出来,哪怕交代一句让他们多照顾一会儿。
蔡疏觉得事有不对,马上去镇上寻问开来,但却没有人见过他们三个人。
一直过了一整夜,燕冲正都没有出现。第二天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蔡家一家人都在寻人中度过了。寻了一天没寻到,实在没有办法,蔡大姐只好去问了阁楼上的燕夫人,但燕夫人闭门不见,只说没有见到。
燕冲正不见了。
黑俊与严父血也一直没有回家,他们还去西坡找了几番,奇怪的是云兰母子也不知所踪,西坡屋中东西整齐,家什贵物都在,但就是人不见了。
先是街坊们一起组好小队出去寻找,山里河边都找了,一直没有人影。之后衙门也开始出人去找,这样一边找,一边等,人一直没有出现。
没过几天,西坡开始出现了怪事,很多进过花原找人的人,回来后都莫名其妙的病死了,死的时候白发鸡皮,像是突然老了几十岁,有人说定然是西坡闹了邪鬼,先是掳走了那对母子,再就进原者杀。这些人离奇病死,弄得镇上人心慌慌,很多人都不敢再参与于寻人中来。
八月过后,西坡的花全都开始变颜色了,本来是一片一片的白,跟雪一样,莫名其妙的全变成了绿色,一圈一圈的,好像中了什么妖气,那地的中間突然突出一个块寸草不生的坟包一样的东西。有人怀疑那里一定填了很多鬼吃活人之后的尸骨,但是没人再敢进去瞧个究竟了。
就在镇上人们猜测纷云的时候,黑俊却突然出现了。
但是,他却疯了。
谁也不知道那十几天的失踪他去了哪里,三人出去,为什么只剩一个人回来?其他两人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黑俊的口中,再问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只要一有人提及燕冲正或云兰的名字,他就会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从此,燕冲正、严父血,云兰以及她儿子,没有任何消息,就像世间有只手,将他们从这个地方活生生地拿走了。
燕冲正会去哪里?是死是活?当时发生了什么剧变,他会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就消失了?
——大娘大娘,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你爹——你爹抓贼去拉,燕飞乖乖的等爹回来好不好?
——爹爹说要带我去找云姨,为什么云姨也不回来?
——孩子,你爹爹为什么带你去找云姨呀?
——恩……爹爹说,云姨会像娘一样待飞儿好。
——你爹他,真的这么说?
——恩恩。爹爹还说,等月亮最圆的时候,就给飞儿找个半娘,这个月亮怎么还不圆呢……
燕飞的童言无忌,最终还是鉴证了各人心中的猜测。
燕冲正走了。他始终不敢面对往日的恩情,不敢面对挚爱的妻子,但又不能辜负云兰母子,所以他带着他们一起走了。
严父血敬他如兄长,也许是跟着一起去了。而黑俊,最喜欢的女子跟最敬重的大哥远走高飞,于是他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
燕冲正如此疼爱自己的女儿,为什么没有将燕飞也一并带走?
或许他实在有愧于妻子,想留下这个女儿,陪着妻子终老……
也许只有这个说法,才能说得通燕冲正这么多年的了无音讯。而燕夫人无动于衷,也从不向旁人问起丈夫去了哪里,只是她永远地将自己关锁在了楼上,再不问任何事实。
也许她也已经感知到,那个昔日许她一生承诺的男人,已离她而去。
燕冲正失踪后,当时的县官因着治理无力而被朝中隔职,不知道刻意还是巧合,当年有份参与燕冲正失踪案的人慢慢死去,衙门也发了一场大火,很多燕冲正当职捕头时的文书也一火俱焚,燕冲正在这镇上所存在的过的痕迹,只剩下了燕飞与足不出户的燕夫人。
燕家,像一个诅咒,谁都不愿提及。只有在某些歌功颂德的时候,才会提起当年燕冲正。这镇上有条小桥还是燕冲正出钱出力造的,虽然桥名叫东墟桥,但镇上的人都习惯叫它燕公桥。
一年复一年,燕飞慢慢长大,镇上所剩无几的知情人对燕冲正失踪的迷团缄口不提,而燕冲正仍旧是那么一个光辉的仁义之人,他的消失也像一个传说,神秘莫测。
十六年。
除了燕飞,没有人再去追寻燕冲正的消息,如果他还生在世,若是真思念家中妻女,定然会回来看望。但他始终没有出现过,也许是遭遇了不测,也许他与那对母子一起,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很幸福。
但是,事情终不平静。
十六年后,这件被小镇雪藏的往事终于又被掀开了眉目——
燕错来了。
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一进入小镇,就马上得到了镇上人的关注,因为他长得太像当年的燕冲正,十五六岁的年纪,与燕冲正失踪的时间也很相符。但是他们在燕错脸上,找不到当年云兰的影子。
燕错带来了燕冲正的绝笔信,终于结束了燕飞十六年的等待。同时那个猜测也再次被得到了证实,十六年前的燕冲正离开了小镇,在另一个地方娶妻生子。
这件事对于天真简单的燕飞是个双重打击,她心中那完美父亲的形象不攻自破,她的父亲,枉费了她十六年的等待,背叛了她们母女,并且死后才肯面对她们。
我很混乱,为什么突然又多了那个寡妇云兰——难道燕错的娘就是云兰,燕错是爹与云兰离开后生的儿子?还是在镇上时就有了?那云兰原来的儿子呢?病重不治死了?否则怎么从没听燕错提过还有个哥哥?
那我爹失踪的真相,说穿了就是跟那个叫云兰的寡妇私奔了?
“所有的事,最无辜的莫过于黑俊和飞儿。飞儿知道黑俊是父亲好友,这些年来一直很照顾他,就算他被外遣出镇,她还是经常会托人打听他的消息——现在如果让她知道燕错这样对黑俊,肯定会很难受。——再怎么说,燕错也不应该对燕飞有所怨怼,真正的受害者是飞儿不是么?”
他们是心疼我、为了不想让我恨爹一起撒了这个谎,是对是错谁能考证呢?燕错怎么对黑叔叔了?黑叔叔不是流放在外好多年了么?
爹,若你与那云兰有了真感情,你在另外的地方过得幸福,我会也为你开心的,但为什么你们离开后会这样?是什么改变了你们快乐的初衷?愧疚么?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们猜测而已。”韩三笑总结道。
“柱子他爹不愿让这些没有经过证实的想法影响到燕捕头的声誉,更不想伤害燕飞,所以才大家伙约好,对这件事一概表示不知。我们也害怕会被问出其他事来,故意地就淡忘了有关阿血与云兰的事。——现在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可能是上天注定,要让一切真相大白,我知道,这个真相比现在燕错的出现还要难以承受。我始终狠不起心告诉燕飞,你们是她最好的朋友,是轻是重,你们来定夺吧。”
屋里响起了脚步声,蔡大娘像是起身离开了。
也许是天气太冷,更或者蔡大娘说的这些事情令我太震惊,我在巷中已经冻得全身僵硬,这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爹还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就已经移情别恋——
我看到蔡大娘从院里出来,慢慢地向外走,我跟着她,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揣着这样的真相面对他们。
蔡大娘漫无目的地在巷里打着转,即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市上。她走到一处巷子,坐在了巷凳上,叹了口气,喃声道:“飞儿他爹,您别怪我……”
我向她走近,无力地扯在已经湿透的眼纱,道:“大娘……”
蔡大娘惊讶地站了起来:“飞——飞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全身无力,跌撞走过去,蔡大娘飞快过来扶住了我,她的手温暖粗糙,就像小时候一样,她盯着我的双眼,喜道:“你眼睛好了啊?怎么一个人出来乱走——”
我盯着她道:“我爹当年失踪,不是因为捉贼,而是跟个寡妇走了,是吗?”
“你——”蔡大娘瞪大了眼睛。
“我都听到了,不过您放心,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无法接受,但是现在燕错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大娘,既然我知道了真相,我求你多告诉我一点关于我爹的事好吗?”
蔡大娘眼角的皱纹随着岁月越发慈祥,现在我看懂这眼神里的怜意,带了更多其他的意思,她亦是双眼通红,紧紧将我扶着坐下:“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孩子,既然你爹已经……就放宽心,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吧,你爹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你们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