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绣房,我仍是门口张望了下,还好,上官衍还是僵硬地坐在原地,双手支在膝盖上,深深地将脸埋在手掌之中。
我轻敲了下门,开门走了进去。
看着他这样子我实在不忍,轻声道:“大人若是累了,便在这儿休息会吧——这儿有被子还有枕头……”
“飞儿——”上官衍直起了身子,突然这么叫了我一句。
我一愣,心跳得很快,往后退了退,不敢看他的脸,紧张道:“怎么?”
“我以前,是不是经常这么叫你?”
我松了口气,扭头看他,他一脸迷茫,像是仍在捡拾失落的记忆一样。
“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情也记不得了——尤其是西花原的事,也是最近才开始有些印象,所以……所以我也没有认出你们来,抱歉……”我感觉喘不上气。
上官衍双眼湿润闪亮,如掬了一泉清澈的泉水,紧紧揪着我的心,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连忙低下了头。
“我娘发病时的样子很可怕,不是吗?”上官衍轻声道。
我咬了咬唇,眼里闪过那张狠毒无比的脸,怯懦地点了下头。
“我本以为,来了这里后,我们就能过上正常的日子,尤其是遇上你们之后,我娘她很开心,不再做噩梦,不再半夜惊醒跑来看我,她可以安静地一觉睡到天亮,她开始神采奕奕,干活的时候会哼歌,就连种的花都比以往的美丽……”
我悄悄地转头看他,与其说不敢插话,倒不如说我喜欢看他这样轻皱眉头平静说话的样子。
“我们过得很辛苦,但相依为命的感觉却让我的心从不冰冷。然后她遇见了你爹,遇见了你,她为了全心全意地做我一个人的母亲,一直拒绝你们的好意,镇上依旧流言四起,小孩子会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来院子里捣乱,骂我娘是个勾三搭四的风流寡妇。”
我咬了咬唇,这些事情我并不知道,也许他们对我隐瞒了。
“这些我都忍了,只要我娘开心,我不会干涉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哪怕千夫所指,哪怕一身骂名。你爹对我们很好,不求回报,作为报答,我娘也待你视如已出,我甚至有些害怕,你那么健康乖巧,而我是一介病躯,始终是个拖累,也许有一天,我娘彻底就厌倦了我,将所有会对我的关爱都转移到了你身上……”
所以小时候他才那么讨厌我,总是要赶我走么?我心酸地想道。
上官衍继续平缓地叙述道:“后来,你爹与我娘做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决定,这个主意是你爹出的,我娘说需要时间考虑。她知道我的情况,怕将来会令你负累。但是这个决定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一个结果都好,你爹也根本毫不在意这些。本来一切都很好,娘说只要我安心养病,我长大了就会健康……但是,我突然发现我娘开始变了,她变得令我毛骨悚然,令我恐惧至极。”
我的手开始发抖,我害怕回忆那个恐怖的云娘。
“她像中了邪术一样,突然浓妆艳服,满口凶残之语。以前她锄地时就连一条土虫都不忍心铲死,但是她却可以活生生捏死那么多只鸟,只为了挤一碗鲜热的鸟血来做些邪恶的诅咒……”
原来她不只一次那样做过,将布偶扔在鲜血之中烹煮,像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上官衍半眯着眼睛,那残酷的景像又在他脑海里回放:“她真的变得很恐怖,很残忍,毫无好生之念,但是一转身,她又像没事人一样,温声细语地跟我说话……她一时是人,温柔和善,一时是魔,邪念不断,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做的事情越来越恐怖,连她自己都开始查觉到不对劲,但她却只字不提,也不肯让我多问,总是在事发后一脸惊恐地清理那些她自己创造出来的惨像,然后躲在房中哭泣…”
看来不只是我梦里,现实中上官衍一定经历了更多邪恶云娘创造的惊悚事件。
“她说,她病了……”我小声道……
“一开始她并没有变得那么频繁,至少你们来的时候她是正常的,可是慢慢的,她的另一面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她会毫不留情地伤害你威胁你——”
“所以你才总是赶我走?”
上官衍眼眶湿润地盯着我,我亦双眼发热。
我们好像穿过这么多年未曾相识的时光,回到了十六年前曾相互依靠过的瞬间,但是当时那个最应该保护我们的人,却给了我们人生最大的恐惧与阴影。
我想起来了——
那个夜晚——
我手中握着陶片——
我要保护博哥哥——
我极为惊恐地将手中的陶片对准她的胸口扎去,我听到了皮肉裂开的声音,鲜血自陶片流到我手上,云兰一声闷哼——
我吓得魂飞魄散,看到云娘惊讶又悲惨地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瞪着我。
我大声哭着。
“这件事情我们就这样忘记了,不要再提起了好吗?这是我们的秘密,好不好?我们拉勾?”云兰撑着身子伸我向手,要跟我做约定。
我颤抖着与她拉了个勾。
云博咬牙道:“你快滚,不准你再来这里!”
我满心委屈:“博哥哥,对不起,我……”
“快滚!”向来软弱沉默的他大声吼了句,我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我只是为了保护他,要医好云姨的病而已,他居然这样凶我?!我哭着跑了出去。
刚出了院子,我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我转身看着烛光摇拽中在风中忽闪的屋子,一直流泪,也一直擦泪。
“爹,我好怕呀。”我颤抖着哭泣道,前面是逃离的路,后面是我害怕的深渊,爹爹怎么还不来,还不来接我呢?
晚风虽大,却仍旧带着晚夏的热气,但我浑身都在发抖。
然后我咬了咬牙,回身跑向小屋。
小厅中只剩了云博,他低声咳着,蹲身吃力地擦拭着地上的血渍。
云娘呢?我透过窗户四下找着,小厅没有看到云娘的踪迹。
云博擦好了地板,继续蹲在地上将药材小心地抓起,放在桌上已经铺好的巾帕上,也许他还想好好地将它们分类清洗,还能继续再用。
这时,右房轻呜一声开了门,门内黑洞洞的,突然间一只涂满血红蔻丹的手尖利地抓在了门框上!
那诡异的手就像抓在了我的心上,我捂着嘴蹲了下去!
云博猛地起身,但是回身看到浓妆艳服的云兰,整个脸色都青了!
“娘……你好点了吗?”他咬了咬牙,轻声地问了一句。
云兰倚在门边上,手指尖利地卷着散落在身边的头发,漫不经心道:“有你这病痨鬼在这咳个不停,我怎么睡得着?”
云博幽伤地抿了抿嘴,努力将咳嗽与病痛全都咽下,懂事道:“对不起,我收拾好这里就回屋,不会打扰娘休息了。”
云兰翻了个白眼,走到厅中,一脚踢开了桌脚的水桶,洒了一地的水,云博咬了咬唇,看着刚干了一半又被打污的地板,安静地低着头。
“飞儿她不是有心要伤害您的,若是您不喜欢她,以后我不会让她再来。”云博轻声道。
“飞儿?叫得倒是很亲热嘛——”云兰的脸上浮起一丝狞笑,大摇大摆在坐在椅上,极为粗鲁地将脚翘在桌上,压住了云博小心分类好的药材,抱着双臂,继续用手指卷着头发,道,“我觉得她好玩极了,又听话,又蠢笨。看来这次扎得不够深,没把我扎死,下次应该换个更锋利的才行——你们是不是都巴不得我死,想要那个虚伪又恶心的可怜虫回来?”
云博咬着牙,紧紧握着拳头,瘦弱的样子那么弱不禁风。
云兰的表情变得狰狞,手指缠发越来越快,突然卡的一声,一缀头发将长甲勒断了!她马上恶毒地咬起牙关,用力将那缕切断她指甲的头发连根从头上拔了下来!
我咬了咬唇,这动作这表情,让人感觉好可怕!
她都不会觉得痛吗?
云博看着地上那缕连根拔下的头发,咬了咬牙。
“可真是个贱人,到哪里都能勾搭男人,还生了个病痨的野种——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这丧门的脸!”云清一脸凶狠,像是要将断甲之气撒在云博身上,这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怎么可以说他是野种?怎么可以这么否定自己呢?
云博向前移了移,惨白的脸上恐惧与悲伤交加。
我也跟着心疼,本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但为什么却比任何人都让自己恐惧呢?
云兰伸手紧紧捏住了云博的脸,她捏得好用力,指甲几乎都要掐进了肉,云博只是轻轻皱着眉,任她胡乱转着他的脸。
云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松了手,本是凶恶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迷茫,好像云博的脸唤起了她心底深处的一丝母爱。
这可是她珍如已命的骨肉啊,怎会因为发病就毫无感情了呢?
“娘,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好不好?”云博柔声道。
云兰冷冷地瞪着他,上挑的眼线让她的眼神怎样都显得十分狠厉。
“博儿会好好照顾您,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您,就像您一直没有放弃过我一样——但是我不想你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不想您醒时活在痛苦之中。”云博凄楚道。
云兰怔了怔,眼中竟有了泪意——她醒了吗?
她突然悲弱地揽过他,将他拥在怀里,温声道:“我的孩子,我的儿,是娘对不起你……”
云博迟钝地伸手放在了她背上,吃力道:“娘,你……你醒了吗?……”
云兰道:“是娘不好……娘的病越来越严重,娘对不起你……”
我迷惑了,话是这样说,但云兰的表情为什么变得越来越狰狞了?这跟她讲的话完全不协调呢?她不是应该一脸愧疚吗?
“娘……娘……”云博吃力地吃道。
云兰越箍越紧,像是要将云博瘦弱的身子都抱折在了怀里,然后她突然用力地推开云博,云博像风筝一样被抛到了屋角,他得重地倒在了地上,后背着地扬起尘埃,嘴角已经流出了乌血。
我的博哥哥……那总是轻声细语、被云淡照顾得像陶瓷娃娃一样的博哥哥竟被这样粗鲁凶残地对待!
我捂着嘴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