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错一把抓过她掉出半截在外的竹蝴蝶,这件可笑的礼物就在鉴证着这场悲剧是多么的无力更改,他狠狠地将这个花了他一天时间编制的东西抛向远处,声嘶力竭:“假的!都是假的!我恨他,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的人!”
“小玉,不要,不要恨……”女人拉着小玉,满是泪痕的脸上再无故作轻松的掩饰。
“为什么不要恨?难道我连恨的资格也没有吗?娘,我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为什么我们要不断地去宽容去宽容去宽容,但却从来没有人去在乎过!!!”小燕错跪在母亲面前,用力地摇着她的双肩,想将她从这执迷的眷中摇醒。
“小玉,只有宽容才能解脱。娘最不愿意的,就是看到小玉的心中被恨意包围而看不到美好。娘希望小玉快快乐乐的,没有恨,像海一样有博大的胸怀。”
“快乐?我不觉得快乐!一点也不!娘,你快乐吗?快乐是什么滋味我早忘了!”小燕错怒极反笑。
“小玉,小玉——”女人还想再说什么,但小燕错已经再也不想听,听这些苍白无力的自我安慰,听这些令人恨铁不成的借口,因为她的一句舍不得,她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转身跑开,这么多年,他也忍得很辛苦,他恨父亲的犹豫,恨母亲的软弱,恨那对母女的无辜,但他要忍着这一切,还要在他们面前饰演成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儿子,他已经忍得快要吐快要发疯了!
他那么放肆那么任性地奔跑着,眼泪随风洒在身后,留下身后肝肠寸断的母亲。
他跑了一段,突然又停住了,他担心,放心不下行动不便的母亲,于是他又回来了,躲在一颗树下,静静看着夕阳尽头的母亲,看着她优雅缓慢地站起身,蹒跚地向某处走去,好多次他都想跑去扶她,但又咬牙忍住。
女人在草丛灌木间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只被扔出去的竹蝴蝶,她安静将它举过头看着,夕阳透过磨薄的蝶翼将霞光打在她宁静的脸上,美丽仍旧没有因为时光而褪色得狠心,竹蝴蝶上的珠子折射着余辉,刺得她微眯起眼浅笑……
小燕错双眼像着了火,他从树后跑了出来,夺走母亲手里的竹蝴蝶,怒道:“我不会像娘这样忍气吞声,我要让一切结束,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女人瞪着双眼,脸上写满惊恐:“小玉,你想干什么?”
小燕错飞快地跑走了。
“小玉!小玉!”女人腿脚不便,根本无从追起。
我紧紧跟着小燕错,他的神情很凶狠,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小家伙,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年纪还小就这么有自己的主意,这么倔强不听话呢?
小燕错咬着牙向原林外跑去,跑了很久,这是要去哪里呢?
到了一处断崖下,他将竹蝴蝶放在怀里别好,手上缠了布条,开始往上攀崖——
崖很高,但小燕错却好像很顺手,仿佛都知道了崖上岩块的布局,很快就攀上了崖顶——
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这样很危险,也真的很厉害。
一过崖顶,周围的景色就变得很熟悉,这里——
这里不是镇上的前山么?原来,这个断崖下面,可以通到别的地方,就是燕错长大的地方?
小燕错狂奔下山,像只野兽,不知疲累,他的方向很明确,下了山,进了村,走进巷,找到了一个巷子角落,靠在巷墙上,平缓呼吸,恢复力气。
这个场景——为什么这么熟——
这是镇上的某条巷子我知道,肯定是来过的,但是这场景我好像哪里见过,黄昏,空巷,男孩。
小燕错突然又犹豫地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像是要走,又犹豫了,他很挣扎,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然后他拿出怀里放好的竹蝴蝶,像是下定了决定,一拳打在了巷墙上——
可是他没有控制好力气,竹蝴蝶在他拳心里折损了,哒的一声,一颗晶珠掉在地上,轻弹了几下,滚到了巷底——小燕错飞快去追,但扎在竹蝴蝶的头部已经有点扭曲,珠子编不回去,小燕错摆弄了一会儿,他的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粗鲁,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蝴蝶竹叶的折痕处。
蝴蝶坏了,那是他编了一天送给代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十一颗珠子,代表了很重要的意义。
小燕错轻声涰泣,这是他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展示的软弱。
我记得了!
我记得了!
这个场景,这个男孩!
很快的,当年的那个“我”从巷口拐了进来,小燕错在横巷中擦去脸上泪渍,蓄力将“我”撞倒在地,“我“问他有没有事,他不仅恶狠狠地瞪着”我“,还用力地踩过地上的巾帕离开了。
两个梦,连贯在了一起……
我病发晕倒时的确梦到过这个场景,那时我正寻思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男孩是谁,但是海漂入梦,很快就将我拉出了梦境。
这次我没醒,我跟着小燕错,他推倒“我”后,躲到了另一个巷子里,恶狠狠地笑着。
这是他为她母亲强忍的委屈出的一口恶气,爹那天,是来看我们而忘记了他母亲的生日么?
小燕错笑了一会儿,又开始哭,将竹蝴蝶放回到怀里,仇恨能为人带来什么?能为一个本性善良的人带来什么?
我很想告诉他,燕错,我不怪你,你不是一个坏孩子。
小燕错极力地咽回眼泪,这时才好像一身疲倦,慢慢地向来的方向回去。
天色越来越黑,小燕错一个人走了很久,完全没有来时的那股猛劲,他回到家,看到一脸严肃的爹和满脸不安的女人。
女人微跛着走了过来,拉着小燕错道:“小玉,你去哪里了?天都黑了,你爹找了你半天,担心死娘了。”
爹站了起来,轻眯着双眼冷冷盯着小燕错。
小燕错咬了咬牙,朝厅角处的两个空水桶走去,拿起扁担道:“我去打水。”
爹猛地跨出一步,夺回扁担扔在地上,瞪着燕错,再盯着外面,好像在问他:你去哪里了?
小燕错喘着气,冷冷瞪着爹。
女人笑着拉着两个人,若无其事道:“回来了就好了,来,今天我还做了寿饼,你们出半天也饿了吧,姜面不垫肚,我去拿寿饼……”
小燕错拉住了女人,道:“不用了,娘,他根本就不记得你的生日,他的心里也根本就没有我们——是,我是去找她们了,不可以吗?我还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女人怔了怔,笑容也再撑不起来,垂着双眼颤抖道:“小玉,你为什么要去找她们?……”
小燕错一甩手,怒道:“我为什么要去找她们?!因为我受够了,受够了每天等着一个不着家的男人回家,受够了他每天这张对不起别人的嘴脸,人家是金枝玉叶要全情保护,难道我们就这样卑贱可以任意践踏抛弃吗?我不求你对我能有多一点点的父子之爱,但我娘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做个丈夫应该做的事情,让她过得好一点吗?”说到最后,燕错已经变成了衰求。
爹握着双拳,沉默在站在妻与子前面,依旧什么都不解释。
女人却慌张了,她拉着小燕错,在脸上强撑出一个令人心疼的笑脸:“傻孩子,为娘瞎出头什么呢,娘很好,好得不得了,快——快别说这些了,今天是我的生辰,你们都得听我的,不准再说气话了知道吗?”女人的声音在颤抖,她在强忍着自己的泪意,儿子的每句话,何偿不是扎针般地在她心上走了一个来回呢?
燕错闭上了双眼,无奈又痛苦地流泪。
爹喘着粗气,咬了咬牙关,沙哑地慢声道:“不准——再找——她们。”
“再找又怎么样?这次只是小小教训,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找她们一次,我就找她们一次,你送她们什么,我就会从她们身上夺走什么,有我燕错在的一天,我要让那对母女不得安宁!”
“叭!”的一声,爹挥手甩了小燕错一个耳光。
好清亮,也好尖锐!
小燕错踉跄地退了几步,踩在了横在地上的扁担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啊!我飞快去扶,但扶住的只有自己的手。
我仍旧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邦”一声闷响,小燕错摔在了地上,他一声闷哼,皱了个眉头,连挣扎都没有。
女人愣了一小会,飞快上前扶起小燕错,脸上再无笑容,焦急道:“小玉,你没事吧小玉?”
小燕错僵硬地坐起来,又皱了个眉头,摸了摸左脸,转头看着地。
地上的扁担头上,渗着几缕鲜血。
女人慌乱地捧着小燕错的头,颤抖道:“小玉,你说话呀,你快跟娘说哪里不舒服?”
小燕错没有讲话,若是平时,他一定会安慰自己的母亲不要担心。
我也焦急地凑上去,盯着燕错的脸,他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受伤的地方——但是,扁担上的血明明很新,还在隐隐地流动,难道不是燕错头上流出来的么?
这时女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紧张地捧着小燕错的脸,盯着他的耳朵,惊恐道,“小玉,小玉你跟娘说,你耳朵疼不疼?疼不疼?”
小燕错皱着眉头,完全懵了。
女人看着扁担上那几缕血丝,眼泪开始不停地掉出来:“不会的,不会的,小玉,你没事的——啊——”
女人尖锐地哭了起来,我也大叫了起来,因为她捧着小燕错左脸的那只手掌上,已经满是鲜血……
小燕错轻咳了一声,一道乌红的血如虫蛇般从他的左耳狰狞地爬出,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小玉,你跟娘说,你跟娘说说话呀小玉……娘会医好你的,娘会医好你的……”女人再无温雅的模样,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小燕错皱紧着眉头,虚弱又空洞地瞪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父亲,女人将儿子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素净的衫袖上沾得耳血如梅花点点,她凄厉地大哭着,哭声响彻在这个荒凉的夜晚,像是要扯碎这片无光的夜空。
这天是她的生辰,她本没有期盼得到什么,上天本也没有赋予过她什么,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但上天却闭上仁慈的双眼,不停地从她身上无情地夺走,再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