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红糖粥倒了出来道:“吃点吧,兴许——兴许是陈大哥嘱托的,只是不好意思直说而已——”
黎雪搅着粥,一副没有胃口的样子。
我碎碎念道:“想想陈大哥真是挺好的,家世清白长相也不赖,活差也体面,待人又随和又细心——而且我听说以前他家出事以前还是石城的名门望族呢——他这样的人,又不得非赖着谁不可,对吧?”
黎雪紧紧捏着勺子,看着我道:“一直不知道,他是石城人氏?”
我点头道:“恩,石城陈氏,少时应该家境不错,后来遭了坏人迫害,受了好些苦,是上官大人帮他家族翻的案,所以他跟着大人四处巡政,一是为了报达复氏之恩,二是也想为黎民百姓做点事情。”
她低头苦笑:“现在一想起来,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是么?可能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人家也不好意思随便跟你聊天吧。”见黎雪这个样子,我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可能有点刻薄了,缓了缓语气道:“行了,大冷天的粥凉得快,你赶紧吃点吧,补补血,别枉了人家一番心意。我都看看有什么能做的——”
黎雪拉了拉我,道:“你坐会儿吧,没什么要忙的——”说罢她轻吁了口气,四处看了看冷清的院落,道,“娘还在的时候,一整天好像总是忙不过来,大早起来买菜做饭,煎药,陪她聊天,哄她睡了去开铺子,再回来做饭,温药,给她擦身子洗衣服,有时候她心情好了还会教我染花色的布——现在她不在了,我还像是没回过神,隔三差五想要听听屋里的动静,突然跑进去瞧一瞧,她是不是醒了饿了或者渴了……一切都好像在做梦一样……或许你们都觉得她走得安详,对我也是个解脱,可是我从早坐到晚,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再说到后来,已经没了声音。
我听了心里当然难受,想起少时没了爹到处去找他的无助与惊恐,轻声安慰道:“不管怎么样,也总得慢慢适应的——对了,你的铺子没转吧?”
黎雪抠了抠指甲,吸了吸鼻子,道:“本是要转让,但那些布告都叫他撕了——现在想想当时我也是冲动了——昨天熊妈跟我说,郑夫人答应将布店以市值三成的价格卖给我,可分五年慢慢还——也就是说,布店已经是连家的家业了,我会好好守着它的。”
“是吗?没想到郑夫人也很有心思。”
黎雪点头道:“郑夫人是个好人,这些年也多亏她的多加照顾,布店才能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计。”
想起那个总是冷脸严肃的郑夫人,我心里竟有些暖。
“总算是想开了一些,等你精神点了,我陪你去打理打理,我正想挑匹好布给夏夏做身衣裳。”
黎雪点了点头,迟钝地单手吃着粥。
我坐着坐着,有点想睡。
“对了,你弟弟怎么样了?听说他受了伤,好些没有?”
我点了点头,有点迷糊:“恩,昨天醒了,好多了。”
“那你快些回去陪着他吧,不用守着我。”黎雪善解人意道。
我摇了摇头:“没事,不用我陪着,有夏夏和宋令箭在我很放心……”我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头沉不支地趴在了桌上。
黎雪道:“没睡饱么?进屋睡会吧,外面这么睡着要着凉的。”
我点了点头,混混沌沌地跟着黎雪进屋去了。
一沾到枕,睡意便迫不及待地将我拖进了梦魇,好像谁在梦里已经为了准备好了一切,急等着我去参观欣赏一样。
我一入梦,突然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适应了很久才勉强看清周围的景象——
心猛地一提,西花原?!——怎么又是西花原?
看西花原兰花胜雪的样子,应该至少是在十六年前了……
为什么又带来回到这里?
这时,我听到西花原中那座孤立的小屋突然洒出了灯光,有人开了门披着夜色在花原中穿行,这人戴着斗笠,衣裳随风往后飘飞——
我一惊,十六年前的云兰?
她走得很匆忙,几乎连走带跑,我向她走去,想在所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仔细看看她的脸,可是她的脸埋在斗笠的阴影下,那对眼睛因为布满了泪痕而闪闪发光。
发生什么事了?云兰带斗笠夜行的情景,为什么这场景我觉得很熟悉?
我正发愣回想时,云兰已经与我擦肩而过跑了出去,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向我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能感觉到我吗?我有点紧张,直直地盯着那对闪着泪光的眼睛。
云兰没有久停,压了压斗笠快步走了。
云兰身影刚消失在我视线,我余光看到小屋后面走出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好像就在等着云兰离去一样。
看这人的举止跟衣裳,好像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躲在人家孤儿寡母屋后干嘛?
女人很奇怪地从屋后绕了个大圈,我以为她要离开,没想到她竟绕回来往我所在的路道走来,好像——好像她故意绕个大圈就是要告诉屋里的人,她是从外面道上刚回来的,而不是从屋后绕过来的。
她绕进来没走几步,我就认出了她!
云清!
那个一直在我噩梦深处,让我不敢回忆不敢回想的人!
她昂道挺胸气焰嚣张地往前走,然后我看到屋里灯光闪了闪,有人跑到门口清脆叫道:“咦,云姨回来了啊!”
我瞬间明白过来,这就是吓得哭了好几天的那一晚,云淡出去买药,我与云博在屋里等着爹来接我——
云清挑着艳而残败的红唇笑了,那笑容像毒蛇爬在了脸上,说不出的惊悚。
我心如死灰地站在门口,看着云清将里面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吓得惊慌失措。
这个夜晚我深埋在记忆中很多年,直到再想起,直到不得不再面对。发生的都已经发生,结束的也已经结束,为什么我又回到了这一天?
我开始习惯束手无策的无力感,看着云清装作病发的样子,哄少不懂事的小燕飞将陶片扎在她的心口。
她为什么要这样唆使?她想借我的手杀掉云淡么?
她哄得小燕飞迟钝犹豫后,便走出了屋子,我跟到屋外,看到她绕到屋后,轻踮脚尖,跃过窗户进了某个房间——她要呆在这里,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编导出来的好戏继续。
如果这真的是场戏,那的确很精彩,如此扑朔迷离,紧凑巧妙,猜不透结尾。
云清一走,原外就有人飞奔而来,这一前一后的时间,掐得刚刚好。
飞奔来的人显然听到屋中孩子的哭喊声,跑得跌跌撞撞,边跑边摘下斗笠解开衣氅。
她满脸是泪,脸上带着疾跑后的潮红,声嘶力竭地一路喊来:“博儿!飞儿!”
但是屋里的孩子已经再也不敢轻信,小燕飞吓得不敢发言,云博为保护小燕飞一直要将她赶走。
然后,令人心碎的事情发生了,小燕飞将手中的陶片扎进了云兰的胸膛,她要保护博哥哥,要杀死这个坏云姨——
不知原诿的云兰跌在地上,按着自己的作品惊愕——悲痛——迷惑——
我满眼泪水地看着无辜枉受一刺的云兰——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傻,为什么我分不清这妆容的转换与衣饰的不同?为什么不没有注意到后回来的云兰脸上有疲倦的汗水?
小燕飞吓得一直哭,这时我才认真地把缩在一边的云博的表情看清楚,他也只不过是个孩子,对大人的未知变幻充满恐惧,但他那么懂事,明知道自己母亲会伤害他,但他还是要保护她,因为她是他最亲的人,正如每个病发的夜晚,云兰不离不弃地抱他在怀里要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一样。
云博啊,你的娘没有病,她依旧爱你胜过爱自己,这个恶毒的女人并不是你的娘亲,她是要来伤害你们、从精神上慢慢将你们摧毁的魔鬼!
云兰摇摇晃晃站起来,我看到她捂着胸口的指缝里,一直在渗血。
但她却对两个吓坏的孩子说:扎得不深,破了点皮,止住血就好了。
小燕飞絮絮说着治好云姨,云兰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她担忧地按紧胸口,生怕流出来的血会吓到孩子,她背过身吃力地站起来,然后鬼使神差地将目光投放在了地上的那朵残破的鲜花上,她的双眼开始放空,然后突然间紧紧收缩,脸上那种战栗之惊令我心狠狠一紧。
她一定感觉到了,感觉到了一切的不正常。
惊慌加重了她的伤感,她在自己支援不住之前,托词拼命地回到房间。
我随她进屋。
云兰一进屋就靠倒在了地上,无力地松开紧捂着的手,手掌已沾满了鲜血,胸口的衣襟血湿了一大片。
触目惊心!
这一扎怎么会不深?虽然那是我才只有五岁,但我是尽了全力扑刺上去的,云兰也只是个瘦弱的女人,怎么只可能刺破了一点皮?
对不起……对不起云娘……我心里千万个道歉都难表愧疚。
云兰听到了外面云博狠心驱赶小燕飞的吵杂,她皱着眉想去劝和,却终再无力去干涉,她满头是汗,脸白如纸,吃力地爬到床边上,从枕头下拿出一瓶药丸,放在嘴中嚼碎了一颗,吐出药沫抹在了伤口,再胡乱地又吞了几口——我不知道她咽下了几颗,因为她没嚼几下就已经支持不住挂躺在了床边。
云娘——
我蹲在她边上,双手穿过她的脸,那时我没帮到你什么,现在依旧无能为力。
这时屋里帘子突然飘了飘,窗边上闪出一个人影,脂面粉脸的像阴间上来的鬼魂。
云清!
虽然我无形无体,但还是吓了一跳。
云清站在云兰身边,低头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嘴角深深地裂开,弯曲出一个恐怖的笑。
她不费吹灰之力,用最残忍最邪恶的方式摧毁着自己苦命的亲妹妹。
外面云博终于把小燕飞赶走了,云清转了转眼珠子,踢了踢云兰,再踩着她摊在地上的双手走了出去,昏睡的云兰疼痛地皱起了眉,我能听到云清的脚踩着她手掌骨肉被挤压的声音。
我咬牙切齿,真恨不得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