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礼已经睡着,虽然碳炉正旺,但礼仍旧在微微颤抖。
衍低头看了看自己保暖无比的大氅子,笑着解下盖在了兄长身上。
“本想与你再比比,看来的确病得不轻呢,那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来看你。”衍微笑着将几处窗子上的通风口子推了推,好确保满屋子的碳烟能通出去,然后才安心离开。
衍刚走到门口,突然被一道黑影重重地推在了地上,他惊叫一声,定睛才发现推自己的是未曾离开的井。
“大哥?”衍有点意外,揉了揉被推痛的肩膀,吃力地站了起来,“是我啊大哥。”
“别叫我大哥,现在四下无人,收起你那堆满的假笑。”井阴沉道。
衍皱着眉头,有点不明所以:“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井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警告道:“谁与你好好的?也不看看你是何等卑贱母亲生的孽种,总是想找机会扳回一筹么?我警告你,不准再接近三弟,不准再打什么鬼心思亲近云娘,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三弟?
看来井也理所当然地将走出房门的人认成了礼,谁让衍刚才明明已经是“走”了的呢?
“大哥——”衍真的乱了,像是从来不认识这凶神恶煞的大哥一般。
“识相的就离他们远远的,离上官府远远的,不然我在的一天,你永远没有好日子过。”井一顿凶狠威胁完,扬长而去。
衍在昏暗中摸着像火烧一样的脖子,茫然失措。
衍迷茫的样子慢慢拉长,眉宇间的棱角愈加分明,时光在转换,这是他长大后的样子——上官衍的样子。
但却又不尽像,他穿着熟悉的白衣,坐在昏暗的床畔,手里抱着个暖煲,暖煲看似早就冰冷,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个让他温暖的东西其实效用已反,他满眼疲倦地盯着某处,空洞,入神。
他是上官礼。
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看了他许久,闭上眼睛蕴下眼中的泪,平复着心情,才弱声道:“礼儿。”
这次她没有认错。
上官礼不知是想些什么,听着叫声才回了神,忙起身道:“怎么样?有好点吗?饿吗?渴吗?还是,要再休息一下?”
云娘酸涩的双眼笑了笑,幽声道:“累了——”
“累了?那再休息一下吧,冷吗?我再去拿被子来?”他转头找着柜子。
云娘笑了:“是躺累了,休息得乏了,想坐起来动活动。”
上官礼连忙放下暖煲,小心扶起她,细心地整了整枕头。
云娘看了看上官礼的脸,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转过头去,迎着透进门窗的阳光,温声道:“开些门吧,总是这样遮着,昏沉得紧。”
上官礼为她加盖了床被子,转身打开了床边上的窗,秋日的阳光像是破缸之底的流水,汹涌地灌到所能企及的地方,伴随着那阵微冷的秋风,云娘不禁打了个哆嗦。
“还是关上吧,风凉。”上官礼又要关窗。
“别,别关上——这明晃晃的见着了,冷着暖着,才觉得像在活着。”云娘望着阳光笑了,心不在焉道,“我睡着的这阵子,你们都还好吧?”
“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上官礼紧紧握着窗门,轻声道。
云娘的脸突然僵了,却没回头看他,本想寒喧一会儿,却被掐断了话头。她盯着阳光的眼睛多了一层泪气,慢慢道:“衍儿呢?”
在她的心里,仿佛就只有衍儿。
“他日夜不寐地守着你,差点旧病复发。”上官礼苦笑。
“我听蓉叶说,你们吵了一架——礼儿是兄长,怎能与弟弟呕气?”云娘语声平淡,词间却微有责备。
上官礼勾起一抹冷淡的笑,但很快又故作轻快,转过身从暖筒里拿出粥道:“蓉姨给你准备了暖粥,送来刚不久,你先吃点吧。”
云娘垂头怔怔地看着粥,轻轻地拿勺子搅拌着。
上官礼立在一旁,又不自觉地发起了愣。
这上官礼看来也是有满腔的心事,只不过一直故作不在意而已,这样的人是不是活得更累呢?
“你爹他,没有为难你吧?”
这对非亲生的母子,还真是怪异,明明都是关心对方的,却总是故意的要拉远距离。
“哦,没有。我一直住在客栈,没见上几面。再说我现在都长大了,站直了都比他要高了,还怕他欺负我不成?”上官礼心不在焉道。
云娘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往事,神色却越来越悲伤,泪自脸颊滑落,颗颗滴在热粥之中。想来她也知道上官礼这些年在府中处境并不好,明着有上官博的嫌厌,暗着又有上官井的威胁,而她明明知道一切,却只能装作不知道,只能让他这样受着委屈,所以她纵使千般不舍,还是没有阻止他离开游学。
“不合胃口就别吃了。”上官礼见云淡只搅不吃,便拿走了粥。
“礼儿,你恨我吗?”云淡喃声问道。
上官礼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将粥放回了暖筒,轻轻地盖上,垂着眼凝视了片刻,终于回头与云娘对视着,二十余年,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平静地正视过她的双眼。
“你希望呢?你希望我恨你,我便恨你,你不希望我恨你,你便还是我们的好母亲,认书念字,加衣加菜,无微不至——”他还像平时那样,说着违心又讨人喜欢的话。
可是云娘却不想再听了,这些话比任性的苛责要刺耳多了:“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好吗?”
上官礼不禁担扰地走近几步,只是未到床头,重又退了回去,他一直在克制自己对她的关心:“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云娘哽咽道:“我宁愿你恨我,你骂我!是我对不起你。”
上官礼轻笑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娘在世时,我也未能真正见她多少面,她一生下我就将我一个个扔在别院,我跟她也没有什么母子感情可言,我一直希望她能变得好一点,平易近人一点,但是——大家都很喜欢你,庆幸你的到来,所以从来也不想去怀疑你的身份,但谁都不是傻子,尤其是上官府的人,总是比平常人多份心思,也许都是我娘生前培养训练出来的。你来了,大家都正常了,生活也正常了,所以没有人会怪你,包括我。”
云娘轻轻摇了摇头,喃喃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
“我明白,所以你也不要再说了,大家都很辛苦地要保住你的命,你珍惜重生的机会,不要再活在过去了。”上官礼叹了口气。
云娘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却只是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上官礼谅解地笑了笑:“没有谁对不起谁,我本也不怪你,自从清楚了以前的事,我更不怪你,我也终于明白大哥与爹,一切都是她最有应得,我再无任何犹疑。这些年,你做得够多了,也太多了。现在我们都已长大,何必再让过去的仇怨纠缠现在的生活?”
“礼儿,你真是娘的好孩子……”
上官礼轻咬了咬牙,轻松笑道:“等你病好了,我也差不多好启程了,风景再美,总会看透——”
“别走,我好不容易见上你一面,你再走,不知要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云娘像个孩子般哽咽。
上官礼毅然又温和地抽走了手,站起身远离几步:“关于我娘,虽然我与她并没有什么感情,但血脉相连是在的,骨肉亲情也是在的,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她莫名地变成了你,大家都知道这变化,但无人再过问,我想她应该是死了,否则以她的个性怎可能就此罢手?我也并没有感到难过或者痛心,反而感觉很轻松,也很释然,我不愿她在心魔中变得越来越扭曲,不如早些归去,在世间也能留些功德。你真的不必再为她的死补偿些什么,真的不必。”
这话,倒像极了当时熊妈对郑府大夫人之死的评价,那个叫李峰眉的女人,与云清有着一样殊路同归的命运,真正关心她们的人,都宁愿在她们在许久以前就死了,死在良心与善良还在的时刻,死在他们还是血肉之躯的时刻。
这上官礼,也真是明白事理,也许真的是云清所作所为太令人憎恶,才使得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会为她惋惜吧。
“礼儿——”云娘泪眼朦胧,似有千言万语。
“云娘——”上官礼兀地拉高声音,打断了她的留言,“这些年来,不是一直都挺好吗?为何不继续呢?反正,我都习惯了,衍弟也习惯了,你们更是习惯了,既然都习惯了,何必强作更改?一切如梦幻,皆是泡影,应作、如是观。”上官礼弯着眼笑了笑,郎郎阳光下双眼闪着微光,纯净如玉洁如雪的人。
云娘直了直眼,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瞪着上官礼道:“礼——礼儿?你是不是——”
“什么都不是。这一切都挺好,即便我与衍弟身份互换,我也不会成为爹的乖儿子,我不是衍弟,我没有他的棉花心,受不起你们的细声软语,我也担不起上官家族的使命,我只想做只叛逆的野鹤,在外头无忧无虑地飞着,一身的自由自在。”
云娘全身冰冷,泪流满面,突然嘶声咳了起来。
外面突然一声喝起:“你来干什么?!”一个身影飞快地从门口闪进来,悉心站在了云娘床前,上官博这么快就回来了?
只见他瞪着上官礼不满道,“门窗怎么是开着的?谁开的?!”
他用力一挥关上了窗户,带上的那阵风吹得云娘不禁哆嗦,他瞪着上官礼,如见仇人:“又是你!怎么了?你那个见不得光的娘亲没有完成的任务,还要你这个孽子来完成?!”
门口随来的几个都安静又惶恐地站着。
“滚出去。”
上官礼平静地看了一眼云娘,顺从地转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