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舒顿时觉得肩头好像担上了个卸不下去的重担似的。
她抿抿嘴唇,往前走了几步。
刚一踏上中央的主台,耳中便是一阵乱哄哄的轰鸣,姜云舒连忙运起灵元相抗,一抬手,却还是在耳边拈到了一点血迹。
方才的柔和白光略微黯淡下去,那缥缈的声音恰逢其时地再次响起来,轻轻柔柔地盖住了晶簇中失智冤魂的悲鸣声。
“请你帮我解脱了他们吧……”
姜云舒微怔,环视四周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轻飘飘地说道:“我就在这。”
台子上除了冤魂便只有两朵花,墨色莲花离她更近些,她上前一点,定睛望过去,可这一看,登时心头重重一震,那些墨玉般温润的花瓣之中流淌的,根本不是什么云气,而是一缕一缕被拉扯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死人魂魄。
她被这骇人景象所惊,下意识地连退几步,就听耳边又响起了那轻柔的语声,似乎带着一点恶作剧成功了一般促狭的笑意:“怎么,吓着了?”
姜云舒本来还没事,却被这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禁抚胸深吸一口气,可随即想起四周充溢的清香是那墨莲花生嚼了无数冤魂才散发出来的,顿时又觉得十分呕得慌。
一旁枯萎腐败大半的白色莲瓣轻微地抖了抖,像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那指引她的声音居然正是这半朵白色莲花发出来的。
姜云舒瞪了它一眼,可此时心中已经渐渐把前因后果全都拼凑成型了,便又忍不住觉出了一丝悲哀来。
她曾在地底秘境中草草读过百草典,知道面前的并蒂冰莲已然生灵——不似清玄宫中的那株懵懵懂懂的千秋雪,而是真正的生出了与任何心思细腻之人都没有任何区别的成熟花灵。
然而,本应纯洁无垢的并蒂冰莲却偏偏因为某些人的一己私利而被移入了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以尸骸与怨气催发,连同生性活泼温柔的花中精魄也只能在这地狱一样的景象中或者扭曲心智,或者日渐枯萎……
白莲却语气轻快地再次催促道:“快去把那些晶簇和我旁边的那朵花一起毁了,他们会感谢你的。”
他的声音里没有自怨自艾,反而含着些不谙世事似的天真,衬着那丑陋不堪的半朵残花,愈加让人心头发酸。
姜云舒心情低落,依言慢慢地走到晶簇前,与面条一般飘来荡去的大饼脸怨灵对视了一会,低低地叹了一声,双手扣于胸前飞快地结印,一个个金红色的符印从她指间浮现,随后映入半空,在平台中央构成了个日轮般的圆环。
最后一个符印脱手之时,圆环骤然涨大数倍,将晶簇与石台皆尽环绕其中,疾速旋转起来,随着速度越来越快,符印渐渐连成一片,爆发出夺目的光彩。
姜云舒双手张开,拇指与食指分别相接,凌空向前一推,低声叱道:“破!”
金红光环应声而碎,化为无数细小针芒落雨般刺入晶簇之中。
怨灵凄厉悠长的悲号响彻天地。
许是密室主人从未料到会有人活着来到养花的中心平台,并没有多加额外防护,庞大的晶簇在咒法与怨灵的共同冲击之下,只不过摇摇欲坠地坚持了几息工夫,便从顶端开始悄然无声地分崩离析,散落的冰晶反射着金色光芒,如同一场寂静的焰火。
无数怨灵脱困而出,不知是悲是喜的尖啸声几乎刺痛姜云舒的耳朵。
好半晌,凄厉的尖啸渐渐低下去,她抬头望了一眼,见半空盘旋的怨气已然快要散尽,终于松了一口气,却蓦地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她诧异回头,正瞧见那朵墨莲花正在从花瓣尖端开始褪色,午夜般的浓黑裹着其中的冤魂如水般流淌下来,刚刚触到脚下的平台,便倏然化为青烟,散发出一阵阵包涵这血腥气的馥郁浓香。
而褪尽了墨色的莲花只剩下了剔透的莹白,皎然如月,似水无香。
盘曲于四周的荆棘般的长茎上,锋利倒刺也枯草般衰朽脱落,渐渐恢复了碧绿光滑如玉的本相。
然而,这样的景色也不过仅仅维持了片刻。
还不等人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无论是九曲碧色还是莹润素白全都倏然黯淡,须臾之间便耗尽了最后的性灵,一寸寸化成了灰烬。
这是早有预料的景象,但不知为何,姜云舒却仍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她默然送别了在最后一刻终于恢复了旧日模样的墨莲,转头望向身后的白莲,此时它已经只剩下了半朵残花,无蔓无枝,无根无茎,也不再有自从最初时就陪伴在身侧的双生之花,孤孤单单地生在广阔的石台之上,惨淡得像是灵堂中单薄的纸钱。
可它的声音却非常愉悦而轻松:“多谢你,我受困于此,没有办法亲手破去这邪阵,本以为就要让她得逞了,幸好遇到了你。”
姜云舒心头微微一动:“她?”
白莲道:“我只记得是个女人,说起来,你与她长得还有些像呢。”它说到此,连忙笑了笑:“不过你是好人,我知道的!”
后面的话姜云舒没听清楚,她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这地方是钟浣建造的!
但是她难道已经步入了合体之境么?还有,千百年来,她设下陷阱诱杀了这么多人,费时费力地要把冰莲转化为邪物,又是为了什么呢……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然而无论哪一个都寻不到答案,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听见白莲笑着说道:“虽然那符阵只能传送一人,但你也不用担心,整个海底秘境本来就是那个人为了转化我与阿菁所建,但凡其中有人殒命,怨气与灵力就会被吸引到此处,用来诱使我们堕落,也正因此,如今禁制被毁,我也可以反过来影响秘境,现在秘境中应该还有三百余人,你只管自己离开,我一定会将他们全都平安送出去的。”
他略微沉默了一下,声音好似有些忧伤:“……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姜云舒无言以对。
良久,她目光在四周略扫了一遍,便瞧见了白莲所说的传送符阵,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以后日子还长,你还可以继续修炼,不必……”
她话到一半,眼前白光忽然剧烈地摇动起来,晃得人眼花头晕,姜云舒不由得抬袖半挡住视线,待到周遭重新平静下来之后,只见残损莲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站在石台正中的一个白衣青年。
姜云舒讶然道:“你已可化形?”
但刚说完,她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白衣青年的身形比起实体而言,反倒更像是水中倒影,即便只在数步之遥处,却仍给人一种朦胧虚妄之感,姜云舒能察觉他的表情变化,能分清他的五官,然而就算是这样,他的容貌却依旧令人过目即忘,就好像这一副姿态尚且不属于人间似的,无论盯着他看多久,唯一能依稀记得的就只有那抹清透温和的气质而已。
她踟蹰道:“你这是……”
白莲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只是个虚幻的影子,他轻笑着转了一圈,好奇问道:“我长得好看么?”
姜云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像是深深刺进了一根小针,好半天才强笑道:“好看。”
白莲定睛瞅着她,忽然敛起笑容,凑近前来,皱眉道:“你骗人。”
外面秘境崩塌,眼下吉凶未定,这本不是个说闲话的好时候,但姜云舒却始终不忍心断然截断这些听来似乎毫无意义的废话。
她沉吟了一下,诚挚地望向那双无论如何也无法记住的双眼,说道:“我有一个倾心之人,我觉得你和他一样好看。”
那个人本该是集天地灵秀于一身似的好看,然而造化轮转,容颜更改,剩下的不过只是一副病骨,满身风霜罢了。
他如此,眼前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白莲却不知其详,他定定地凝视了姜云舒一会,终于又笑起来:“这回你说的是真的。我真的那么好看?那你喜欢我么?”
姜云舒未多思索,轻声道:“喜欢。”
……这样清澈无垢的生灵,谁能不喜欢呢?
白莲便满足地微笑道:“多谢你啦,这样的话,以后我要是能再见到阿菁,就能告诉她,我们的赌约是我赢了!”
见对方不解其意,他便笑着说:“你该知道,并蒂冰莲本是灵物,但真正生智的,却少之又少。我与阿菁得天赐灵性,生智及早,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是大福泽,可惜……没过多久,就因为这天赐的灵性,我们被那女人发现,剜根剔叶,移入这黑洞洞的地方,日夜用怨气催发。”
他语气逐渐黯然下去,却又像是怕听者不开心似的,立刻恢复如常:“那么多年……我们见着的就只有冤魂和亡骸,我和阿菁都害怕有一天会忘了外面的样子,所以每天都在聊当初的那些事……你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阳光的样子,风的味道,还有我们出生那一年的第一场雨……”
他朦胧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怀念而向往的笑意,姜云舒眼眶微微发烫,默不作声地咬住嘴唇。
白莲便笑道:“我们一直相信,总有一天能离开这里,我和她打赌,猜测谁能第一个化形,虽然两朵花一模一样,但不知化形之后会有什么区别,又是谁更好看、更招人喜欢……”
他的微笑到了末尾,终究还是显出了苦涩的余韵:“可惜也只是想想,我们只不过是两个灵识初生的花灵罢了,太弱小了,无论怎么自欺欺人都没法挣脱那个人设下的牢笼……”
他别过头去,叹息道:“其实最先支撑不住的是我……我不愿让邪力浸入神魂,宁可自毁,可她……阿菁她舍弃了所有,换我活到今日,可她不知道,并蒂双莲,本就是挚友,是夫妻,是一生一世的伴侣,她既已消散,我就算能长命百岁,化形升仙,又有何意义……”
姜云舒望着他素白单薄的背影,心中百转千回,却一句也说不出。
她想起他方才说“若是能再见到阿菁”,可他心里也早已明白的吧……
再也见不到了。
曾并肩携手,曾相伴相依,曾舍命相护,以为终将厮守一生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白莲再次转过身时,手中已多了一枝莲蕊,他含笑道:“多谢你帮我达成心愿,邪阵终毁,阿菁也得了安宁,我已别无所求。”
姜云舒突然道:“我该早些来!”
白莲微怔,随即失笑道:“你才多大,阿菁已经走了太久太久了……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命。”
他将手中莲蕊往姜云舒眉心轻轻点去,那莲蕊便悄然化为淡淡白光,姜云舒只觉一股温和清明灵性涌入身体,灵脉霎时间拓宽许多,竟有进阶之兆,她讶然望向白莲,却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在她肩上一推。
她不由自主地踏入传送符阵,蓦然回首,只见白莲双手交错于胸前,而后蓦地展开,在他周围,一阵柔和白光骤然起落,姜云舒莫名地就知道,他已遵守承诺送走了秘境之中残留之人。
她明知白莲已作出了决定,却仍忍不住再次脱口道:“我带你走好不好!”
白莲极轻地笑了笑,那张模糊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个非常温柔的表情,然后摇了摇头。
就在传送法阵启动的同时,石台上也腾起一阵淡白光雾,那光雾只弥漫一瞬,随后便渐渐消散。
而随之一去不返的,还有其间水中倒影般的白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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