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溪走远后,诏安才从长廊外的小门后进来,他看一眼周芷溪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随后快步回到乾明殿里。
魏离正撑着脑袋闭眼养神,听见脚步声也没睁眼,只是疲惫的问了一句:“淑妃回去了?”
“是,小枕子没拦淑妃娘娘,想来是听见了。”诏安应一声,他并没有离开乾明殿,周芷溪能靠近门边听见这些话,也并不是巧合和偶然,乾明殿的规矩最是森严,如果没有魏离的授意,诏安绝不会只留下那么一个青涩的小太监留守的。
魏离应一声,不知道是心中松了口气还是更加沉重,皇位归属事关重大,他要考量要顾及的东西太多了。
而此时魏子善已经在落阳宫等了许久,茶盏喝过半盏,才看见咏歌搀扶着周芷溪进来。
方才还在想魏离的话,心情低落得很,瞧见周芷溪,魏子善赶忙笑起来,不愿意被母妃看见自己的失落神色担心,自从分府邸以后,原本每日见面的两人也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好不容易回来吃顿饭,自然要说些开心事情。
“子善怎么来了。”周芷溪也是存着同样的心思,脸上惊喜的笑意藏不住,上前拉住魏子善不让他行礼,两人一块儿到里屋坐下说话,“倒是母妃不好,没人来说,便出去走了走,回来晚了。”
“儿子等母妃是应当的,父皇说可以让儿子陪母妃用过晚膳再走,待会儿到皇母后宫中问安,母妃也一同去吧。”魏子善接过咏歌递来的糕点,放到周芷溪跟前的位置。
周芷溪垂眸,笑道:“今天出去走了许久,身上实在乏得很了,皇后娘娘那里你还是自己去吧,也好陪皇后娘娘说说话。”
魏子善点头,倒是没有勉强,说起这段时间京中的趣事给周芷溪听,她兴致勃勃,脸上尽是笑意,这皇城里虽然是大魏最贵重华丽的地方,可这么多年都不曾出去过,实在叫人烦闷,好在还有魏子善能给她讲讲外面的世界都是什么样子的,周芷溪也算是听到不少趣事,难熬的后宫生活似乎也不那么枯燥了。
咏歌去小厨房叮嘱今日要多上一些大皇子爱吃的东西,随后便站在门外,没有进去打扰母子两人,咏歌是晓得的,只有魏子善进宫的时候周芷溪才会这么高兴,她那么爱热闹的人,现在也不怎么出宫了,每天见人最多的时候,便是晨昏定省。
皇宫的确是埋葬美人最好的去处,如今还在后宫里的嫔妃们,都已经到了安稳度日的时候,后宫。。。正在渐渐的变得安静起来。
用过午膳,魏子善还陪着周芷溪在院子里修剪过花枝才走,周芷溪送他到门外,看着魏子善走远的背影,扶着门框的手久久不能挪开,她的儿子。。。已经长高长大了,偶尔能听见咏歌说魏离又夸奖了魏子善,每到那个时候,周芷溪就会非常开心,比魏离来看她还要感到开心。
可是现在,她实在笑不出来了,这样优秀的孩子,就是因为没有背景,没有势力,就是因为被她拖累,那些曾经让她,让他骄傲的东西,都变成了锥心刺骨的刀。
现在他独自走向凤羽宫,周芷溪知道自己必须要放手,放他回他原本应该呆着的地方。
魏子善来给虞澜清行礼,虞澜清也是同样的开心,凤羽宫这么多年一点没变,皇母后这么多年也一点没变,对待他和对待五弟上,并不会有差别。
在凤羽宫稍微坐了会儿,喝过凤羽宫的清茶,不知不觉间,竟然和虞澜清说起虞沫泠来。
魏子善反应过来的时候虞澜清正含笑看着自己,笑意带着些暧昧,似乎从他的话中听出不少的端倪来。
魏子善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彻,赶忙摆了摆手,想把这个话题绕过去:“沫泠妹妹她前两天受了南翟先生夸奖,念学上很是用功,不过五弟也不差,想来过几年定能大放异彩。”
虞澜清把后半句忽略掉,魏子珏那小子成天和虞磊鬼混在一起她又不是不知道,真要是在念学和朝堂事情上用心,魏离现在早就一蹦三尺高,把太子位定下来了。
这些天魏离不敢到凤羽宫来,就是因为太过纠结的缘故,虞澜清自然不会催促他,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多说反而显得好似更偏袒了哪个孩子一般,不如就让魏离自己去思量。
“沫泠性情好,随了大嫂的端庄妥帖,骨子里也还是有虞家的风骨,本宫倒是非常喜欢这个孩子,眼见了是到了这个年纪,就要及笄了,新一批的年轻人也都长起来了,想来大嫂这两年也会出去多应酬应酬,为沫泠看个好夫家才是。”虞澜清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一口,瞥一眼魏子善。
果然,听到这话,魏子善更加不自在,皱眉道:“夫家?沫泠妹妹还小,这。。。这可要认真选了,万不能委屈了沫泠妹妹,而且,定然也不急在及笄那两年才是。”
虞澜清轻笑:“这是自然,本宫的侄女,定要配人中龙凤才是。”
魏子善眨了眨眼,一下子瞧明白虞澜清的笑意,猛地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半响,终于算是认了,叹气道:“什么也瞒不过母后。”
虞澜清伸手拉他:“你父皇今日见你,不管说了什么,莫往心里去,人的心乱了,便会无意识的往另一方自己在意的事情上说,若是遇上别有用心之人,三言两语套了话去,害人害己,今日是在皇母后面前你放松了警惕,可万要记住皇母后的话,往后无论身处何位,乱心神的事,要藏在心里,爱慕之意,也要藏在心里,少说,多做,保护好自己,也要保护好自己在意的人。”
虞澜清的手还是那么温暖,魏子善片刻的失神,这样认真又温柔的眼神,进宫前,他也在虞沫泠的眼中看到过,心中涟漪起,缓缓点头后,魏子善才心中安定不少。
如今,好像值得他在乎的事情,也渐渐多起来了,虞澜清说得不错,他。。。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也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
要强大起来,一定要强大起来。
离开凤羽宫后,月颖搀扶虞澜清起身,往內寝走去:“皇后娘娘,大皇子这心意。。。若是二皇子晓得了,怕是要难受了。”
魏子凌也曾在和虞澜清说话的时候,无意识透露过自己对虞沫泠的喜欢,魏子凌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童年时期的经历以及自身面容的缺陷让这个孩子变得很是小心翼翼,内心深处肯定还是有自卑存在的,所以对虞沫泠的喜欢也一直压抑在心底深处。
虞澜清当然知道魏子凌的心思,他是想等自己真正能够和虞沫泠相配的时候才有勇气去接近她,去争取,可现在看来,无论结果如何,总会有个人是要受伤的:“沫泠有自己的心意,年轻人自己的事情,咱们如今是管不着了,不过子善和子凌这些年感情愈发好,两人都是好孩子,想来无论沫泠做出怎样的选择,另外那个都不会心生怨怼的。”
他们,都是希望虞沫泠真心幸福的人,都是她的好孩子,本性不坏,自然不会存着坏念头。
有这么一层关系,或许对于沫泠来说也是另一种好事,最终不管她选了谁,两兄弟之间有她的羁绊,绝不至于反目成仇,护着她,便是护着两人之间的情谊,谁晓得不会是好事情呢?
“是。”月颖应声,因为大皇子过来,所以本该到了午睡的时间也没睡,现在再躺下去未免有些晚了,所以只是去了珠钗,在软椅上小憩一会儿便是。
之后的几天里,宫中还是如往常一般。
周芷溪素日里沉寂得很,也不怎么出来走动,这几天倒像是突然又回到了她刚到大魏的时候,让人在御花园里边搭了个简单的戏台子,竟然就以花亭为席,叫如今后宫里还在的嫔妃们都陪着她听戏听曲儿。
肖梦珵和朱玉琼如今是搭伙做伴的两人,加上郁兰,后宫里的女人,便全都在这里了。
这场戏看得沉默,郁兰自冷宫出来后,这些年青灯古佛相伴,没了赵怜儿,她整个人都沉默寡言下来,怄气相争了半辈子的两人,最终却只剩下了她这鲁莽之人。
肖梦珵成日缠着朱玉琼,让她回头是岸,及时收手,届时又正好是周芷溪收养了大皇子的时候,局势已定,后宫早已经没有可争之地,皇后一句提点算是给了朱玉琼一个机会,如今和肖梦珵做伴,两人写诗作画为乐,倒是比从前那样的日子有滋味许多。
大家各过各的日子那么些年了,除了宫宴的时候热闹热闹以外,平日里都不怎么走动了,现下不知道周芷溪是怎么了,偏要把她们都聚在一起,从前南华珠在的时候这样的活动倒是不少,如今。。。大家却都一片沉默。
周芷溪看得津津有味,一曲唱罢,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才意犹未尽的抓了把瓜子在手上:“咱们,很久没这般坐下来聊天说话,欢声笑笑了吧,本宫还记得刚到大魏来的时候,这后宫里花团锦簇,热闹极了,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一腔热血就是往前冲的劲头,如今反倒是没有了。”
三人沉默听着,都互相看了一眼。
当年意气风发入宫来的十人,这些年都没了。
“本宫很怀念那时候,怀念那时候的自己,也怀念那时候的热闹。”周芷溪还是笑着,锋芒折尽,如今,也都只剩下岁月积淀下的温和了,“这曲子唱得甚好,宫中一年听几回,这日子,煎熬也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从前要掰着手指头数,一年数到头,好像有一生那么长,如今弹指间,几年都过去了,说起来,也是有些好笑的。”
朱玉琼看着周芷溪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虽然笑着,却比泪落还让人觉得悲伤。
这些年,谁都没熬出来,曾经争赢过的,风光过的,算计着的,如今都是黄土埋葬下的一堆枯骨了,得到什么了呢?好像没有,失去什么了呢?好像也没有。
宫中葬下的,只有逝去的年华。
她们会这样平静的老去,死去,这般想想,从前觉得无比恐惧的事情,如今反倒是像一种解脱。
“淑妃娘娘。”朱玉琼端起面前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举杯,冲周芷溪笑笑,“嫔妾以茶代酒,敬娘娘。”
果然,周芷溪眼睛弯成月牙,甚是欢喜的举杯和她相碰:“好。”
和众人的和解,融入她们,是周芷溪一直想要的,从前她以为足够的威压威势就可以做到,可那只能是让她们怕自己,而不是接受自己。
如今。。。朱玉琼和她共饮的一杯,这声淑妃娘娘,是真正的认可了她,周芷溪很开心,从来没有这般开心。
“淑妃娘娘,嫔妾也敬您,往后这样的聚会还是常有好些,咱们姐妹做做伴,也欢喜,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大家都闷在自己宫中,太没意思了。”肖梦珵也赶紧起身举杯,顺便还拉扯上了郁兰一起,她一向是这个性子,朱玉琼在一旁盯着她笑,一副没辙的模样叹了口气,“若是能叫上皇后娘娘就更好了。”
周芷溪只是笑,并没有应下肖梦珵的话,有了人领头说话,席间的氛围瞬间缓和不少,连郁兰都掩嘴轻笑起来,眼中含着泪花,甚是感慨。
周芷溪看着眼前的几人,半响后,慢慢的拿起瓜子磕起来,从前不太爱吃的东西,如今她都想尝一尝是什么味道,从前没仔细看过的人和风景,如今也都想认真看清楚一些。
原来这后宫里有那么多她未曾留意过的东西,原来天空这样清澈湛蓝,原来善意和笑容这样让人心中温暖,原来这些。。。她都不曾认真感受过。
肖梦珵说得不错,往后的日子还长。
她们的日子还长,她的日子,就到这里了吧。
茫然赴约,尽兴而归,肖梦珵好些年没这般开心过了,和朱玉琼并肩回去前,还专门折回来送了周芷溪一块新绣好的绣帕,这东西本是肖梦珵做好了要送给宫外母亲的礼物,今日赠给周芷溪,小声对她道:“淑妃娘娘若是觉得寂寞,随时差人找嫔妃说话就好了。”
说罢,朝着朱玉琼那方跑去。
绣帕上是百花齐放的热闹景象,周芷溪捧着看了很久,很久以后,才小心翼翼放进怀里,搭上咏歌的手背,抬头看了看蓝天,勾了勾嘴角:“回去吧。”
聚会后第三日,周芷溪借着身上有些不舒服的理由传唤魏子善又进宫来了一次,她穿着常服,没有戴繁重的发饰,脸色有些青白,看上去的确是很不好。
魏子善担心,问起前段时间入宫都还好好的,怎么这回来母妃消瘦了这么多的时候,周芷溪只是笑着说年纪大了自然不必年轻时候身体好,不过是有些脾胃不调,过段时间便好了。
她准备了一桌魏子善最喜欢的吃食,说想听听这些天京城里的趣事,魏子善便说给她听,周芷溪带着笑容,连连点头,帮魏子善细心的挑去鱼刺,再夹到他的碗里。
见他吃得香,周芷溪却没有动筷子,魏子善劝她多少吃点,周芷溪却只是摇头,笑道:“刚喝过药,晚些时候饿了再吃。”
看着魏子善用膳后,周芷溪拉着他的手,轻声道:“母妃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给你听,子善长大了,如今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无论别人说什么,怎么看,你都是母妃最骄傲的孩儿,母妃永远都以你为荣。”
“母妃怎么突然说这个。”魏子善有些不安。
“母妃这辈子也没有什么奢求的了,母妃只有一个愿望,你能答允母妃呢?”周芷溪的声音很轻,见魏子善点了点头后,才接着道,“母妃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珍重自己,可好?”
魏子善点头:“儿子记下了,定然珍重自己,不叫母妃担心。”
“往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要轻易放弃本该去争取的东西,因为是你,子善,因为是你,你一定不要放弃你本能做到的,本能得到的,若是拼尽全力也不能得到,再谈放弃,也来得及。”周芷溪握紧魏子善的手,仔细叮咛。
“是,儿子都记下了。”魏子善见周芷溪的脸色很是不好,赶忙扶着周芷溪起身,带她到里边的软塌上坐下,轻声道,“母妃也一定要珍重自己的身子,好生喝药调理才是。”
周芷溪颔首,笑道:“自然。”
又说了会儿话,周芷溪让咏歌送魏子善出宫去,魏子善一步三回头,很是不放心,看见周芷溪冲他颔首微笑后,才终于出了宫门。
咏歌从外边回来,周芷溪正靠在软枕上,咏歌还没说话,鼻子一酸,泪水就落下来了,她跪下,哭道:“公主,咱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周芷溪慢慢阖上眼帘:“咏歌,去把箱底下,我带来的大周服侍找出来。”
她意已决。
咏歌跪在地上没动,哭声起伏,很久之后,她才擦干净自己的泪水,手脚发软的从地上起来,遵从周芷溪的意思,去把她收好在箱底的衣裳翻找出来。
这衣服每年都会清洗晾晒,保存得很好,用青木香一薰,还和从前一样新。
衣服挂在架子上,周芷溪走上前,触摸过花纹流线,勾了勾嘴角:“真好,我。。。好久没看到它了。”
咏歌止不住的泪,却不敢哭得太大声,捂着嘴站在一旁,眼前只有一片朦胧。
“替我梳妆吧。”周芷溪收回手,坐回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当初趾高气昂的小公主,如今竟然看不出影子来了。
咏歌颤抖着手给她梳洗盘头,去见魏离,自然还是要穿淑妃的宫服,这一身的繁琐贵重,周芷溪担着,实在是有些累了。
当初出嫁的时候,皇兄问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再不能这般时时找到皇兄为你撑腰,害怕么?”
周芷溪笑:“不怕!”
“若是后悔了呢?”
“后悔了我就回来。”
那时候皇兄苦涩的笑她看不明白,如今明白了,早已多年过。
那时候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只晓得要跟着魏离走了,满心欢喜,却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的,究竟都是什么。
那时候真好,那时候的她,才是周芷溪,如今镜中的这个人,是大魏淑妃。
梳妆费时许久,周芷溪晚膳吃过一碗粥,就些小菜,一直在宫里坐到夜幕降临,才站起身来,朝着乾明殿过去了。
乾明殿恢弘,一如当年模样,她刚来大魏的时候,拼了命也想到这殿中去,想到魏离身边去,矫情的使坏,想让他多看自己几眼。
如今,竟然也觉得这地方像是吃人的巨兽嘴巴,晓得害怕了。
诏安瞧见周芷溪远远过来,她这身穿着甚是隆重,楞了一下,随后便收敛了目光问安。
“劳烦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
诏安应下,快步走进殿中去,这次倒是很快就出来了,给周芷溪打千儿,沉声道:“皇上请淑妃娘娘进去。”
周芷溪颔首,松开咏歌的手,独自往里边去了。
诏安看着周芷溪的背影,目光深深,半响后,才走上前,关上了乾明殿的门。
魏离背对她站着,不知道在找什么。
周芷溪福身行礼:“给皇上请安。”
魏离回身,她这一身隆重的装扮刺痛了魏离的眼睛,他垂眸,好半响后,请说了句坐下说话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周芷溪没坐,她撩起裙摆,跪在殿中间,给魏离端正磕了个头:“嫔妾前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求皇上。”
魏离盯着她,两人目光相对,独独这一次,魏离没有在周芷溪眼中看到旁的光芒,她。。。果然还是来了。
“求朕?是淑妃求朕,还是大周公主求朕?”魏离轻启薄唇,既然要谈事情,那便谈吧。
“皇上,嫔妾是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来恳求皇上。”周芷溪再拜下去,那些头衔身份,对于她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一个母亲,虽然从未生育过,可养恩也是恩情,养母也是母亲。
魏离眼眸颤了颤,轻敲了桌子两下:“你说吧,什么事。”
“嫔妾想恳求皇上,准许嫔妾把本该属于皇后娘娘的大皇子,完完整整归还给皇后娘娘。”周芷溪抬脸,看着上座的魏离,看着他平静如水的面容,一点也不意外。
这个男人,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从来不会意外,他的情绪,都落在凤羽宫中,从来不在这里。
“大皇子养在你身边多年,他是你的孩子,养母尚在,怎能轻易更改?那岂不是置他于不忠不孝之地?”魏离的声音很轻,他没再看周芷溪,“他是你的孩子,你自己好好养着便是了。”
周芷溪轻轻一笑:“皇上所言甚是,嫔妾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子善原本就是皇后娘娘一手养大,嫔妾能够有幸抚养子善这些年,全仰仗皇后娘娘罢了,如今既然要归还子善,自然不能让皇上皇后和他为难,嫔妾自知身份尴尬,不敢以这身份来胁迫皇上什么,只求皇上可怜嫔妾一片慈母之心,能让大皇子今后继续由皇后娘娘抚养,正式过继给皇后娘娘为嫡子,嫔妾愿修书一封回大周,为皇上讨要城池三座。”
“你这是在和朕谈条件?”魏离眯了眯眼睛,“子善尽孝,如何肯?”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要如何继续抚养皇子,又要如何受孝于皇子呢?”周芷溪眼中带泪,可她只是笑着,平静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嫔妾没有什么能给子善的,唯有破败身躯一副,皇上也不必担心嫔妾死后皇兄责问,嫔妾早已经写好书信交于皇兄,皇上不放心也可以先行看过,有了嫔妾的亲笔书信,皇兄虽然悲痛,但绝不会再深究嫔妾因病身亡的缘故,皇兄疼爱嫔妾,远胜皇上所以为的程度,三座城池也定会献给皇上,嫔妾所愿,只有这一样,恳求皇上,成全嫔妾。”
她三拜磕头,没再起身。
“你。。。”
“嫔妾不悔,反正,嫔妾这辈子。。。已经活够了。”
她不是要魏子善单纯的回到皇后的身边,那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养子罢了,她要让魏子善过继到皇后的名下,成为皇后的孩子,这样。。魏子善的将来,才会是一片光明。
爱护至此,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
魏离的沉默让周芷溪心慌,她知道这三座城池对魏离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自己的命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可她不知道,她的这片心意,的的确确撼动了魏离的心。
一直以来,魏离对她的印象都还在从前那个娇蛮自我的小公主上,如今跪在这里的这个人,如她所说,是一位母亲,母爱的伟大,从来不因人而异。
宁死也要送魏子善一片前程。
魏离握紧拳头,这一瞬间,他深深的动摇了。
或许,一直以来,是他错了。
是他一个人陷在过去的泥泞里,一直不肯出来,虞澜清放下了,太后放下了,只有他,放不下,并且固执的认为,所有人都放不下。
可只有他自己,一直在刁难这个从小优异至今的孩子。
如今周芷溪愿意用生命换取魏子善的一生,她不要这大周公主的身份困顿他一生,母爱如此,他的父爱呢?
他。。。给了这个孩子什么?
十几年的偏见不公,一心想要魏子珏做太子,一心想要魏子善成为辅佐魏子珏的第一人,他真的有好好想过,两个孩子在他面前发自真心的说的那些话么?
他给的,只是他认为好的而已,只有这样而已。
错了的人,一直都是他罢了。
魏离缓缓站起身来,他长叹一口气,垂下眼帘:“朕答应你。”
周芷溪怔了一下,随后抬起身来,这一次是真的解脱,发自内心的感激魏离,她站起身,朝着魏离走过去,她颤抖着伸出手,这一次魏离没躲,她触碰到魏离的手臂,握紧,很快又松开,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嘴角的笑意不会骗人,她眼中有星辰,魏子善就是她全部的希望。
“谢谢你,离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