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哥,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安嬷嬷脸色原本就不大好看,见他一时怔愣着竟没有解释,心下焦急,忙道,“哪里是……”
话未出口便被孙承嗣轻咳一声拦下,安嬷嬷不甚认同的瞥了他一眼,还是住了口。
曼春看看这二人,客气道,“坐下说话吧?”
孙承嗣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安嬷嬷抱着,随手摘下昭君套——曼春这才看清,哪是什么昭君套,根本就是把暖耳反着戴罢了,门外天色不好才认错了。
“妹妹这些日子可好?米面柴炭够不够?不够我叫人再拉两车来。”
“多谢二哥,家里一应物事都够用,二哥上回叫人送来的还有不少呢。”
两人客气了几句,孙承嗣仿佛才想起来,抱过那孩子,笑眯眯的颠了颠,哄道,“长生,叫姐姐。”
“姐姐。”这个叫长生的孩子有些羞怯的叫了一声。
曼春见他生的玉雪可爱,忍不住微微一笑,从盘子里拿了个橘子递给他,这孩子眉眼清正,他没有伸手,而是先看看孙承嗣,见他点头,才害羞的收下了,小声道了谢。
曼春借机打量了一番:这孩子斯斯文文的,剥开橘子一瓣一瓣慢慢吃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吃完了手上依旧干干净净的——显然规矩学的很好。
见他吃完了,曼春又递给他一个剥好了的,这次他没有客气,接过来就吃了。
孙承嗣眼中透出些许笑意,曼春摸摸他的脑袋,“瞧着像是饿了?”
孙承嗣动动胳膊,让怀里的长生坐得更舒服些,从桌上拿了个豆沙馅儿的小酥饼尝了尝,塞给长生,“坐了半天的马车,刚才下车时他才醒,路上只简单吃了半个饼子,也该饿了。”
曼春见他俩吃得欢,道,“下半晌厨房才炖了一锅好汤,”又对童嬷嬷道,“劳驾嬷嬷去说一声,叫她们再上个羊肉锅子,外头天冷,吃这个好驱寒。”
童嬷嬷看着这几位不速之客,略一犹豫,孙承嗣忙道,“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就走,不麻烦了。”
曼春笑道,“再怎么样也没有叫客人饿着肚子走的道理。”她朝童嬷嬷安抚的使了个眼色,“再榨一壶甘蔗汁,长生准保爱喝。”
屋里暖和,长生脑门儿上沁出了一层薄汗,安嬷嬷替他将帽子摘了,又解了外头的厚衣裳,拿帕子替他擦了后背上的汗。
曼春静静地看着,转过来扫了孙承嗣一眼。
孙承嗣下意识一笑。
两人走到一旁小声说话。
“……这孩子父亲与我是旧识,受他所托把这孩子带在身边,只是我有差事要离京,一去二十余日,搁家里实不放心,所以想把安嬷嬷和他暂且安置在妹妹这里,恳请妹妹照看一二。”
曼春不知他的旧识是什么人,这般言辞含糊,他来时又像是存心避着人,因不清楚其中缘故,便不敢立即应承下来。
只是就这么站着也忒尴尬了些,“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想是谁家的姑娘怎么长了那么高的个子。”
孙承嗣低头摸摸鼻子,“这个……这不是怕让你为难么?大晚上的总不好叫人瞧见这里有外男出入。”
他眼角扫过安嬷嬷和长生,那层不自在又加深了些,心里想着索性将话摊开说分明,“妹妹,帮二哥这一回,让他在这儿住几天,安嬷嬷带着他,有间暖和屋子住就行,他吃穿都不挑,等我回来了,我找几个妥当的婆子专门伺候他,再不叫妹妹为难。”
曼春看了一眼正秀气地吃着点心的长生。
屋里一时沉寂下来,长生鼓着脸颊停止了咀嚼,小松鼠似的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孙承嗣又道,“是不是童嬷嬷那儿让你为难?要不我和她说说?”
曼春明白,童嬷嬷肯定是看出孙承嗣带个孩子来必有所求,不然刚才也不会是那个脸色了,嬷嬷一向不肯让她招惹是非,哪怕眼前这位数次于她有恩。
不过这位也不是省油的灯,要是让他和童嬷嬷怼上……
“二哥别误会,我是怕委屈了长生,这孩子瞧着出身不俗,我怕招待不周委屈了他,将来他父母长辈追究起来,妹妹担待不起啊。”
她话说的俏皮,孙承嗣不傻,自然听明白了。
孙承嗣瞧着她,放缓了语气,“妹妹误会了,他家长辈原是我家故交,如今他年幼失恃,因担心他受轻慢,因此托付于我,只说跟我读书习武。原本住在我那里也不是不行,不过我那边儿都是粗人,这些日子又忙,家里连个主事的都没有,城外庄子虽说人手足,可屋宇简陋,实在不像样子,托付给别人又怕人多口杂,只妹妹这里清净,妹妹又懂事明理,长生留在这里,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曼春沉默了一会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凌凌的看着他,“二哥这是哄我呢,便是年幼失恃,自有他父亲和祖父母照管,莫非家里没人了?怎的却要托孤给二哥?”
一旁的安嬷嬷欲言又止,孙承嗣示意她只管照看好长生,安嬷嬷只好抱稳了长生,终究什么也没说。
曼春道,“安嬷嬷,桌上有热茶,长生吃的点心干,给他倒一杯润润口,我和二哥说几句话。”
曼春领着孙承嗣去了东侧书房,孙承嗣就着烛光四下里一扫,见这里四面家具整整齐齐,南窗下绣架旁的漆盒里放了些针线剪刀,绣架上一副山寺图尚未完成。
“弄石临溪坐,寻花绕寺行。时时闻鸟语,处处是泉声。”
曼春身形一顿,转过身来见他背着手低头打量绣架,神色间的赞叹不似作伪。
孙承嗣轻咳一声,“小时读书只觉得是应付差事,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方知读书的好处。”
曼春微微一笑,挨着书桌另一边的绣墩坐下,想了想,“我是什么样的人,二哥是知道的,这孩子既然要放在我这里,总要让我知道他的来历吧?我知道二哥不是为非作歹的人,可家里无端多出个人来,总要有个说法,或者万一哪天我父亲知道了,我也好解释一二。”
孙承嗣摸摸鼻子,想了一会儿,听见曼春慢悠悠道,“二哥可别骗我。”
曼春此刻神色无比认真,孙承嗣收了心思,低声道,“我不骗你,只是这孩子身世艰难,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么说吧,小时候我曾受过长生母亲的恩惠,前些年她避居城外,长生是她悄悄生下的,若非她这次病重药石罔效,长生的父亲根本不会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不知她从谁那里听说了我如今的景况,前几日使人递信,将这孩子托付于我,因着从前的恩情,我不好拒绝。原本长生若是能回归本家,有他父亲照护着,将来总不必愁烦前程,可长生的母亲至死不愿,只道他二人无夫妻缘分。而长生父亲家中又已有承爵的长子,妻室出身高门,他做父亲的既不愿丢弃父子天伦,却也怕这孩子带回去会被养废了,便同我商量,托我照顾这孩子几年,等他长到十岁,能站住了,再接回去。”
曼春眉间渐渐蹙起,欲言又止。
“妹妹?”
“二哥一向是个明白人,怎的这回却接了个糊涂账?”见他不吭声,曼春却不容他装糊涂,“我不知是多大的恩情能让二哥这般费心费力,又或者那人权势滔天,许下的好处二哥拒绝不得?只不知他嫡母和兄长将来会不会记恨二哥?”
孙承嗣低头抚膝不语。
曼春见他这个样子,劝道,“若只是被人记恨便也罢了,那家正房娘子容不得这孩子,自有他父亲管着,二哥难道不知道,这孩子养在身边,即便不是你亲生的,可再硬的心肠也拗不过天长日久、舐犊情深,我知道二哥的为人,二哥不是那挟恩图报的人,可将来这孩子若是过得不好,二哥必不能作壁上观。”
孙承嗣叫她训得竟无可反驳,躬身作了个揖,“妹妹……教训的是!”
“不敢。我再多问一句,二哥今年贵庚?”
“……二十有二。”
曼春淡淡一笑,“二十有二尚未成家,虽不算晚,但我请问二哥,哪家的小娘子愿意当个现成的娘?”
“只是暂时照顾,犹如义子、学生那般……”
“可曾行过拜师礼?”
“……不曾。”
“哼!”曼春冷笑,“既不曾行过拜师礼,又不是二哥的儿子,他父亲对外可有什么言语?”
孙承嗣汗都要下来了,深觉这小娘子不好惹,忙道,“等我出公差回来,必叫他父亲给我个说法!……可好?”一边说着,一边去看曼春眼色。
见他听人劝,曼春心里的气稍稍顺了些,“我说好不好的有什么用?终究还是要看二哥,只要二哥不觉得委屈,我们这些外人还能说什么呢?”
这就是松口的意思了,孙承嗣当即打蛇随棍上,“那就让长生在妹妹这儿住几天,等我回来就来接他!”说着,又从袖袋里摸出个荷包,“我出来的急,身上只带了些散碎银两和这包珠子。”
不等他说完,曼春便摆手拒绝了,知道这人家资丰厚,可再丰厚也没有像他这样大手大脚的,“二哥既然打算出远门,身上还是多带些银钱,免得路上窘困,长生这样的小人儿,能吃我多少米面?便是如今用的柴炭,还有一半儿是二哥使人送来的呢。”
孙承嗣却道,“这包珠子原本也是给长生用的,妹妹且替他收着,回头我叫人再送些米面柴炭来,权作长生住在这儿的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