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书白余光瞥见军警正捂着嘴,大有窃笑的意思,随即拉长了脸,不给任何的好颜色:“我答应了你们的上司,要把你们两个带回去,可没答应让你们邋里邋遢地跟在我身后丢我的面子!你心疼钱,我心疼车。你把座椅蹭脏了,难道我不用花钱清洗吗?”
陈燕平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忙接了话道:“多谢唐先生一番美意,不过出了门,我们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的,就不劳您大驾了。”
“不行!”厉凤竹断然拒绝,正眼看定唐书白,“我有个条件。”
唐书白讶然呵出一口气,左手插在腰间,右手比了两根指头,提醒她看清眼下的形势:“厉女士,两百块可不是小数目啊!你还反过来跟我谈条件?”
厉凤竹点点头:“不用刻意强调,我自有我的道理。”一句话没说完,她就踩着两只高低不等的脚一路往过道上观察,最后在楼梯口的玻璃窗边站定,指着外头继续说,“你得让我同事一个人先走,我就在这儿瞧着,他走过那个路口,我才能跟你下楼。”
唐书白跟着走了过去,右手把西装下摆甩得老高:“你当捕房是什么好地方吗,还以为我来这趟,是想追求你吗?得了,受人之托而已,收起你的清高吧!”
厉凤竹把手环在身前,撇了嘴说道:“贵社的记者好像是唯一躲过骚乱的。”
这里的蹊跷便是她所说的道理。
唐书白听了此话,收敛了些锋芒,一度无可作答。这并不是因为被抓住了把柄而不敢说话,因为受方谦暗杀一事的影响,所以今日的庭审采访,并不是每个细节都由他来把关的。是以,他回答什么都有些不合适,只好沉默着。
厉凤竹紧跟着提出一个判断:“王主编这会儿恐怕还不知道我们出事了。”
唐书白低头挠了挠眉毛,望了地面低声反问:“何以见得?”
厉凤竹牵着嘴角冷笑道:“咱们是一个办公室一部分机,如果真的只是要人来担保,找谁会找不到?可偏偏是你出现了,你叫我怎能不疑心?”
这话还是客气说的,她甚至怀疑捕房是受了指使,专等唐书白来交涉。若是为着钱,大公报社来谁不能做担保,为什么捕房就是不肯认其他人的身份?既然对身份斤斤计较,凭什么唐书白这个八竿子打不着日日新闻社的副主编反而有这个资格呢?
“图我呢,我跟你走就是了;图工作呢,我比陈君职位高。”厉凤竹越说越笃定自己有这个底气来谈条件,于是乎将手往陈燕平身上一指,不容反驳地高声下决定,“放他先走,咱们的账可以慢慢算。”
这些道理虽然厉凤竹想得更快,却不见得陈燕平会一直想不到。他以为这样放下一位女士独自离开,不单不绅士甚至有些不道德,因此上远远地对了她微微摇头。然而收到的回应,也是一阵摆手。
厉凤竹提出这个条件并不是临时起意、信口胡来的,正如他二人独处时提到的隐患,万一唐书白此来,暗地里备好了汉奸报社的长枪短炮,只要他三人在阳光底下同了一段路,尤其是上了一辆车,那么整个大公报馆的威信极可能因此在马公馆方面彻底化为一个零。一旦陷入这种局面,费尽心思取得的马守华的专访恐怕也会夭折。相比之下,没有直接接触到马守华的厉凤竹暂时不需要避这个嫌疑,因此只能且只能由她来拖住唐书白。
二人默然对立,须臾的工夫,沉默的眼神中传递了许多了必须要考量到的后果。最终,陈燕平郑重地抬手一揖,为免自己心软改变了主意,大步往楼梯下奔去。
旁观的唐书白觉得场面有些英雄惜别的造作,扭转头去好有一阵冷叹。
厉凤竹连个斜眼都懒得给,只管趴在窗外望去,亲眼见着陈燕平是独自一人远远地离开警局的。
悬空的心刚落了地,膝盖突然被大力地一击。厉凤竹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踉跄着往后翻。两只脚一前一后腾空,身子却只是软软地一跌,腰被一只手稳稳地扶着。她睁开惊恐的眸子一瞧,却见唐书白的一张脸几乎占满了她的视线。眸光下移,他早摆稳了姿势,单腿跪在地上,牢牢擒了厉凤竹一只手。另一只手夹在他怀里,也不很方便动作。
唐书白拿起手里的鞋飞快地一套,但很糟糕,尺码似乎小了不止一号。他低头略看了眼吓傻的厉凤竹,大拇指按着后跟一折,算是勉强套上了。另一只鞋也是如法炮制。接着,手掌抵在腰上使劲一托,推着她重新站起来。
重心往地面一落,皮鞋上狠勒了几道折痕出来。缓了会儿神的厉凤竹意识到刚才自己一整个人都坐在唐书白身上,这才懊悔地跳着脚,口里大嚷起来:“喂!二三十块的皮鞋我可赔不起呀!”
“算我的。”唐书白打了个响指,示意她一同下楼。
厉凤竹觉得今日所见的,好像是移了性情的唐书白,自感到一阵狐疑。脚尖摇摇晃晃点着地,快一步慢一步地跟到车子里。
唐书白转动后视镜,望了她开口道:“我想邀请你陪我去参加一个聚会,你不能拒绝,也不可能会拒绝。”
果然,两百块保释金花得大有用意。厉凤竹如是想,并不急于接话,且看他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法院里跟马守华作对的是谁,你去了就一定能知道。”唐书白笃定她会答应,说完便发动了车子。
这当然是个有诱惑力的条件,但法院里有人跟马守华不对付,不是正中日本领事馆下怀吗?这里面的微妙关系,导致王富春和徐新启都是语音不详的样子。这唐书白怎么就愿意在这个当口供出来呢。只能说,其中另有一些文章。别的倒不怕,就怕这文章做出来对整个案子不利。如果是那样,还不如不去。
有了这一层担忧,厉凤竹便不肯轻易地松口:“我……”
唐书白却是一副急于使她答应的模样,抢断了话头道:“这个名字一点都不秘密,王富春只是不愿得罪罢了。至于徐新启为什么不敢猜——”他把着方向盘,冲了后视镜皮笑肉不笑地晃晃脑袋,“我没有嚼舌根的习惯,还是不说了。”
厉凤竹听了这一句,心里浮起一股异样,面上却端着无所谓的样子:“我倒是有兴趣,但我不放心你那张嘴,你到时……”
唐书白挑了眸子朝后视镜瞥着:“这是严肃的事,如果不是很必要的话,我绝不会把你介绍成我的女友。”
这个人居然能忍到现在,一点不展现他的油腔滑调,实在是古怪。
厉凤竹曲着手指,微微托了下巴,凝神想着,恐怕这是暗杀新闻的“后遗症”了。说不定,法院里的人在此事上也脱不开干系。唐书白应该是要趁着聚会有所动作,可惜他平时为人太差,风评一直不大好,同社的人大约不愿相助。其他同行呢,与他又多是酒肉朋友,自然不可能为他蹚浑水。想来想去谁合适?不正是为了芝麻大的新闻线索,就愿上刀山下火海的厉凤竹嘛!
如此分析下来,这个提议的风险仿佛并不大,但满口答应下去又觉哪处不妥似的。厉凤竹思来想去的,始终没有确切的主意:“都叛国了,还这样窝里斗吗?”
这个点路上行人很多,唐书白借机猛按了两下喇叭:“我的计划是各取所需,别的事儿轮不到你干预。”
原来,他帮日本人办事的时候,也是沾染着狠辣的。厉凤竹抬手折起因惊吓而泛红的耳垂轻轻地揉着,心跳一阵加速,嘴里低估着:“看来你的生活也是一样如履薄冰。”
偷眼瞥那后视镜,照出唐书白一张冰山似的脸。
厉凤竹紧绷着身子,不敢多坐着一寸的地方,但同时她内心里也渐渐笃定这场交易足够严肃,绝对有涉险的价值。因而主动问及了详细讯息:“时间地点?”
唐书白暗自一喜:“我会通知你的。到时就……”他侧过身子,从上到下飞速地打量了厉凤竹一番,“穿得整洁就可以,不能太打眼,那不方便。”
越听越是个正经的提议。厉凤竹遂放下心来,朝着车窗外张望了一番,抬手拍着车座子示意:“你把我放到前面,我去买双鞋就能走着回去了。”
说这话时,为难地低头了,踮起脚盯着皮鞋上两边各一道的折痕,现出犯难的表情来。
唐书白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善做主张,让停下便果然停了下来,扭过头随着厉凤竹的黑眸一路看到鞋后跟去。接着,不以为然地翘了唇,笑了一声:“我不是说过嘛,算我的。你要送要扔,我都没意见。”
厉凤竹心里先有一阵松快,闻言抬了头盯着他傻看。汉奸的情她绝不想承,可她眼下正为着钱在发愁,愁到几乎是要动摇气节了。转念一想,这鞋不是她主动要的,更不是她动手折的,就是不肯担责任似乎也不能算是小人之举。因就微微颔了首,轻轻地开了车锁。下了车来,因为暂时还不习惯跟唐书白莫名缓和下来的关系,只是为难地张着口,卡了一句“再见”不知要怎样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