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凤竹闻言,舒展了眉心笑着点点头,方才想起来手里还端着茶,尝过一口之后,又因太烫就顺手放在了桌上。
谈了不到几分钟,便有人过来敲了敲门。
这个动静让唐书白的心思彻底落定了,不疑有他地认为来者一定是方笑柔。人既然请到了,那自己在厉凤竹跟前的三分薄面当然也就完全保住了。
因此,一路笑着开门道:“我说你呀……”不成想,门一开他又得立刻地改口了,“呦!坂本君。”
厉凤竹听说,心念当即一动,脸上跟着起了一层愧色。对于坂本那份正义的热心,她恐怕是不得已必须要辜负的,在做了这样一个决定的时机下碰见坂本,让她心里有一丝丝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难堪。
门外原端了一脸笑容的坂本,忽然把脸色沉了沉,伸出手指在唐书白脸上点了点:“今天怎么犯戒了,我说了多少回,在中国该叫我林智呀。”
更尴尬的是,人完全往屋里一站,厉凤竹又起身侧点着头,叫了一句“坂本先生”。
坂本也料想不到会在唐书白的办公室里碰见厉凤竹,这倒是出其不意的事了。他看厉凤竹的表现,似乎有些不愿见他,因此脸上不由红一阵白一阵有了不自然的样子。搓了搓手,方才重复说道:“我再强调一次,本人的中国名字是林智。”
厉凤竹还没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什么问题,不过当她让座时,看在坂本眼里,她倒有几分像半个主人翁的样子。
这里一个在请客人坐,那里另一个则取了干净杯子在斟茶,谁也没觉察出气氛有什么不对。
唐书白回过身来,笑问坂本道:“你怎样来了?”
坂本张开嘴,自有一句真话要说,只是到了口边,却又改了另一种说法:“我到处找一个人却找不见。”
厉凤竹听出言外有意,眉毛动了动,很想抿起微笑来缓解尴尬,然而她此时却是无论如何也翘不动唇角。坂本见她眼底藏着一丝难色,继而想到今日上午在野崎公馆时曾收到她寄来的包裹,原封不动地将账册送还。这就完全可以知道前次拜托的事,大概是不能如愿的了。因此,不免失落地低低呼出一口浊气。
唐书白倒没留意这二人暗里的眼神交涉,只管对了坂本打趣:“找不到人就来我这儿,难不成到了我这儿就能找到?”
岂知这话有些打中坂本的下怀,从容对答起来:“倒也……未可知啊。”说时,扭过头打量了一番厉凤竹今日的靓丽装扮。
向来精于咀嚼各样人的各式反应的唐书白,此时却有些木讷了,迟迟不曾察觉到问题,只管展开想象力,自说自话地高声笑起来:“我知道了,你要找的人一定是密斯方。”跟着挥舞起右手食指,直往天花板上戳,看那样子简直就像是逮住了人家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坂本面上透出不解的神情,以艰涩的眸光吃力地品读着唐书白没来由的兴奋,口中念了一声:“密斯……方?”
不等坂本想起方笑柔的脸,唐书白先就把自己如此猜想的理由,以确凿的口吻大谈特谈地解释了一番:“我这里所有的人都很好找的,除了她。你还真来巧啦,我已经叫人打电话去请她了。林智,你到底是我的好兄弟呀。我早有打算给她找个英俊的男朋友,也好让她有些事情做,不要那样拼命地工作。”
“瞎说八道什么呢。”照样子看去,坂本对于方笑柔确乎是陌生的,他看起来很怕人来了闹出一场不可收拾的笑话似的,连茶还来不及喝一口便起身告辞道,“我还是出门找人去吧,就不打扰你二位了。”
见状,唐书白便也意识到自己误会得太远了,困惑地问着:“果然不是她?倒也是啦,你们的确没什么交集的。可你认识的人里头,还有哪一个是行踪神秘的呢?”
厉凤竹一时觉得窘极了,手往杯子上一握,茶水已经放温了,赶紧低了头认真而努力地嘬着杯沿只管去喝水。
坂本看她避之不及的样子,心里感到毫无意味,丢一下一句“实在找不到,今天晚上我就爬上万国桥去吼一嗓子”。接着,又再次告辞说公馆里还有事要办。
厉凤竹听了,也不敢上前相送,只是放下杯子,站着目送他。
唐书白则是一路将人送下楼梯,低声而小心地问道:“究竟什么事?一声不言语就往我这里来。”
坂本搓着手,笑笑地回答:“其实没事,我不过……想找个人解闷罢了。”
唐书白见他不肯明说,也就不强问了,只是说:“也巧也不巧啊。我这一向白天都不在报馆里的,今天是赶巧了,带着密斯厉过来转转。也是带了她来所以才不巧,不然我还可以请你去金花酒馆坐坐呢。”
这倒提醒了坂本,立刻抬着手指一路晃着,接言道:“是啊,惠子小姐让我转告你,说你连着两个礼拜不曾去找过美子,人家正惦记着你呢。”
“哎呀!”唐书白感叹起来,“这‘惦记’二字都会说了呀,你这样的聪明人要再在此地待上几个月,那还了得!”
坂本受了褒奖,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低头摸出一把车钥匙来摆弄着:“待不了几个月啦,家里来信了,急着找我回去。”
唐书白当即很能够领会老人家心意似的,拍了拍坂本的肩膀,笑道:“十之八九是找你回去结婚啦!人生大事不能拖,不然弄得跟我一个结果,可就不太妙啦。”
坂本这一回并不纠正他的猜想有误,只是说:“你老兄也不错呀,很潇洒。”
唐书白先感慨着:“潇洒的日子不多了。”跟着念头一转,提议道,“今晚吧,就今晚咱们出去喝两杯,也免得日后受着约束没有了自由。”
坂本闻言,见他唐书白竟有暗示结婚的意思,不由地愕然。站在报馆门外的台阶下,不可置信地抬头望望他办公室的窗户,方才遗憾地表示今晚已经约了人。
唐书白“哎呀”一声,遗憾地拍着腿,追问:“是刚说下不久的约会吗,能不能为我推掉呢?咱们这一向实在少聚呀!”
坂本做了个为难的表情,摇摇头道:“约了很久的,不容易推。好啦,你进去吧,我这就走了。”
唐书白一直看着他把车子发动,消失在路的拐角方才回去陪着厉凤竹说话。
约莫又过了半个钟头的时间,方笑柔才有气无力地敲开了唐书白办公室的门。她见了门内是这样一个场景,便笑起来道:“新鲜啊。”
看她是这样一副淡淡的态度,厉凤竹就知道想要亲近她是不容易的事,首先必得把姿态放低,而且要低得不落痕迹才行。因想着,忙站起来表示了尊重。
另一方面,唐书白为着讨好厉凤竹,虽不起身,倒也是很卖力地帮着说话:“密斯方快请坐,你还真是等苦了我啦!密斯厉说二位从前为了各自效力的报社立场不同,有过不少摩擦。但她内心更倾向的事业始终是妇女解放,所以希望和你再次正式地认识一下。”
厉凤竹依然站着,先柔柔唤了一声“密斯方”,接道:“你是我很钦佩的一个人。大胆敢言不说,消息还很灵通。我自认在敢言一方面我不输你什么,倒是消息灵通一层,我是甘拜下风的。”
方笑柔坦然受着厉凤竹的褒奖,昂了下巴颏,左腿往右腿上一架,眸子里稍流露出傲慢之态,问道:“听人说,你放弃社会新闻了?”
厉凤竹这才缓缓坐回去,叹了口气无奈地摊手,说道:“我的能力不适合。除非,能学到你本事的一半。”
方笑柔与一般职业女性的心理并无不同,是极渴望在工作成就方面被人肯定的,因此十分享受厉凤竹的每一句话。这时心情大好,倒也谦逊了起来:“我哪有什么本事,只是出身好些,家里给配了专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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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如是谈话,气氛逐渐好转起来。厉凤竹因心里记挂着坂本方才留有暗语,约她晚些时去万国桥碰面。加之她亦认为与方笑柔的关系不是靠这一时半刻就能有多大的改观,今日到此处也算是开了一个好头了,于是到了该用晚饭的光景,便借口另有约会告辞而去。
出了门紧赶慢赶就往海河边去,而等待心切的坂本早已站在显眼的位置恭候多时了。
厉凤竹因知道他此次约了自己出来所为何事,便也不兜圈子,径直走上前问道:“不是说好了,考虑的时间由我定吗?”
坂本倒是出乎意料的,并没有立刻谈到权益会的事上去,只是说:“唐先生是个很风流的人物,你跟他走近恐怕要吃亏呀。况且,跟汉奸来往既犯着很大的嫌疑,也更要加上一重危险。”
厉凤竹看他那种关切的眼神是绝对做不了假的,心道自己实在有些小人之心,脸上先有一层愧色。只是有一事不解,便问道:“你说他是汉奸不假,说与汉奸来往很危险更是真了。可是你又怎样呢?你这样一边各有一层血缘的关系,所做的事却有些两头不讨好。按照你在津门三番两次救助爱国学生的举动来看,你同样不该与汉奸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