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厉凤竹是顾不上任何后果了。因为她心里头明白,别的人哪怕遇上再糟糕的麻烦,总有其他出路的,可她怀胎十月的亲儿子,只剩她这一线生机了。
再说那自打下了船便一直被反锁在家的厉老太太,经历了慌乱、痛苦、怨怼,眼下她的情绪因为失去自由更是急转直下。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几乎有冲动跪下去。当然,她还不清楚自己想哀求的是什么。在这里,没有亲人朋友,又是完全不认路的状况,出去了也不知人要往哪走,又该去做些什么事,才算有意义。
火急火燎冲回家中的厉凤竹,没有闲暇去留意这些情绪上变化。只是激动而迫切地按住母亲的胳膊,一双眼死盯着她,想要得到确切的答案。
“妈!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船上有没有提到过我的情况?”
“顺顺有消息了?”
“有还是没有?”
母女两个的心结在此前的交谈中,非但没有化解,反而是越谈越生分。因此,两个人的对话总是凌乱的,一个自顾自地问,一个自顾自地答,根本没法对上号。
厉老太太这两日进食很少,说话时气息虚弱了不少:“说一句是或不是很难吗?他……还,还活着吧?嗯?要是有消息就说出来,哪怕是骗我呢,让我安安心吧!也许我稍稍地安了一点心,就能想起些什么来。”
在来的路上,厉凤竹一直告诫自己,这种时候不要再恶言相向了,否则事情会走向无力回天的境地。但她满足不了母亲的好奇,她不是故意要和母亲为难。可是她哪有工夫、哪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母亲理解眼下这一切呢?
“您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厉凤竹心里实在苦得很。又不敢直视母亲,脑袋往下一垂,豆大的泪花吧嗒吧嗒往地上跌去。
“我不配知道,是不是?”厉老太太的眼睛红着,但体内的水分像是已经耗干了,双眸很暗也很空洞,“我毕竟是假的呀……”
这个跌破眼镜的话题,打破了厉凤竹心底最后一丝隐忍。她完全地变了个人,狠绝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掐住厉老太太的胳膊,脸部的肌肉因为过分使劲而扭曲起来。她打那紧咬的牙关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够了!我说过,从前的事半个字都不许说出口!还有,我们家里没有叫顺顺的人,从来都没有……”
厉老太太循着内心的冲动,身子往前一栽,真地跪了下去哀求道:“是我问错了……那么,如甫有消息吗?”
厉凤竹傻了眼,眸中的憎恨渐渐转为凄楚。她也噗通一声跪下了,心里默默地一遍一遍不断地哭喊着“妈妈”。
是的,眼前这位“母亲”没说错,她是假的,所以不能知道太多。真正的厉老太太知书达理、慈眉善目,却同样没能逃过那场大劫难。
日军进犯沈城后,很快打起了古文物的主意。但现实的阻碍,除去文化教育界的坚决抵抗,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中国文化太博大,中文也太深奥了。尽管极具侵略性的那部分东洋人,储备了在他们看来是数目庞大的一群“中国通”。但真的到了那一刻,他们才发现懂中文的“人才”其实远远不够。于是乎,滥竽充数者纷纷登场。
厉凤竹的丈夫利用了这一点,与诸多爱国人士筹划着怎样瞒天过海,把真文物贬得不值一文,再对着假文物一通吹嘘。当然,他们人人都清楚的,这只能打个时间差,很快就会被发现的。
无巧不成书的是,厉凤竹的父亲因为识字,破城当日就被“征用”了。东洋兵冲到他家里时,除了老夫妇二人,还有年幼的小外孙,以及帮着看孩子的佣人。老先生虽不惧赴死,却怕连累了外孙,难以向女儿女婿交代,只得听从于东洋人。他被派往邮局检查各路往来信件,日军正是靠着严控通讯,切断了沈城与外界的联络。老先生虽不情愿,但为了家人唯有忍辱负重。表现好了,自然管束力量会分散到其他人身上去。就是在这个当口,他发现了汉奸的一封告密信。
东洋人虽然策反了大量的汉奸,但种族的原因,这部分人再忠心耿耿,在人家眼里也不过一条狗罢了。
文化居内就有这样的一条狗,他发现了自己的同胞在用掉包计保护古书文玩,便想借此立功。可惜了,管这条狗的东洋顾问是个浪人出身,除了会说“吃了吗”、“上哪儿玩”,根本也听不懂几句中国话。用电话呢,这位汉奸哪有资格知道指挥部的号头。所以,他就想着寄当日快信,立下这份“功劳”。
厉老先生拿着这封信,眼里满是苦泪,只敢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揩去。他既恨这些汉奸,也激动于自己连日来做的那些脏事,总算有机会洗刷了。他趁解手的机会,悄悄地把告密信给毁了。待夜里回到家时,外头已经宵禁了。夫妇二人商量了一下,无论为家还是为国,天一亮,厉老太太都得出门去寻一寻女婿了。
当时,厉凤竹还在负责幸存学生的安全。所以她的丈夫在得到消息之后,主动提出来把出逃的机会给别人,由他来拖延东洋人。
后来计划败露了,厉凤竹的丈夫被东洋兵绑着押到学校广场,拿枪指着逼他指认学校中是否还有同谋。他自知躲不过去了,拼尽全力对着仅存的几十名师生呼喊,不要管他个人的死活,将来无论遇到何种险境,亦不要屈服于侵略者的威慑。这些事,都是厉凤竹被秘密的救亡组织找到后才听说的。
更糟糕的是,那位真正的厉老太太回家途中遇到一场火拼,死于乱枪之下,听说埋于乱葬岗。对,最后的归处仅仅是听说,没有机会求证得十分确凿。
负责联络教员家属的人把消息带给了厉老先生,他心中虽有大悲痛,但为了小外孙不得不忍耐下来。家里出了一个“抗日要犯”,就不能被日军知道又丢一个大活人。于是,他想到了带孩子的女佣人,这人本就是厉老太太家乡的一位远房堂妹。因此,年岁、原籍甚至长相,都可以糊弄一小阵子。他为了多得一点消息,执意还是要回邮局去探探情况。但丢了一封告密信的事,同样也走漏了。驻扎在邮局的日本兵懒得盘查,干脆把所有用过的中国人都关在了一间屋子里,一通扫射永绝后患。
这一家人黄泉路上若是相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救亡组织分头行动终于是把厉凤竹和小如甫都救了下来。
那时候,厉凤竹管现在的厉老太太叫小姨,小如甫顺着辈分也喊她一声小姥姥。有个悲剧的巧合是,小姨的家乡距离九一八的事发地柳条湖非常近,是最早遭殃的村庄。洗劫、奸银、杀戮,全村没留一个活口。而这位小姨从小在村里长大,不曾进过一天学堂,长到成年总被人唤作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女人,连名字都不曾有过。利用姓名的空白做一点文章,厉凤竹母子就拥有了一个安全的农村身份,涉险躲过了东洋人扫荡式的排查。
本就有几年相处的情分,加上彼此依靠、鼓励着要一起活下来,三代人在逃亡的过程中相处得还是很和谐的。
厉凤竹自小长在书香家庭中,待人接物向来懂得礼数,她以为自己能把新的家庭关系维持得很好,便一直地告诉小姨,从今后连说梦话都要牢牢地记住,她们是嫡亲母女。但是,生活逐渐稳定下来后,磕磕绊绊的小碰撞就越来越多了。原来知书达理的母亲一下子变成了文盲农妇,这使得厉凤竹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嘴里每每喊着“妈妈”时,心里想的全是过去的影子。也越来越频繁地感叹,真要是亲妈就好了。亲妈要是能在身边,她能轻松不少。
每次起冲突,厉凤竹都极力地劝自己不要去伤害这个可怜人。她的愚昧是旧时代强加给她的,而出现在她身上的每一个悲剧,现在回头看去,却像是上天慈悲,有意给厉凤竹留的脱身锦囊。
“他……”逐渐平复下来的厉凤竹,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搀了起来,“他会没事的。可能是一伙儿,一伙儿有冤无处诉的流民带走了他。只要我替他们把冤情都登在报上,如甫就能回来了。”
“阿弥陀佛,有下落就好……”厉老太太听说,连连念佛。人也一下子还了魂似的,眼里有了一层水光,“那,那你回来做什么!快去报社写状子去,写完了孩子就有救了。”
厉凤竹搓了一个手巾把,给她擦了几下脸,苦笑着摇摇头:“妈,你不懂,报纸不是我写了什么就一定登什么的,是有规矩的。当然,我也不能干等着,我得想办法把绑匪走过的路线研究出来。我猜的范围越精确,就越有把握救人,这个你能明白吗?如果能,你得回答我,你在船上的时候,有没有提起过我,尤其是有没有谈到我的职业。更重要的是,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又是哪些人在旁边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