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之下倒是个圆满的说法。不过,真要是关茂才下的手,应该是胁迫着厉凤竹登一篇澄清的启示,表示她过去办事不利,冤枉了关茂才,特此解除误会,并恢复当事人的名誉。尤其是,关茂才跑路的方向和小如甫北上的方向,要不就彻底不相干,要不就是相反,似乎没有相遇的可能。然而,眼前这三个人并没有谁意识到这些疑点。也许是他们有些高估了关茂才的狡猾,觉得他或许是拐着弯地先要打压大公报社的公信力,及厉凤竹文章的可信度。这一来,既可以报仇,也可以反证他是清白无辜的。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三人都为厉凤竹这一阵子的行为担足了心。因此,但凡有个表面上说得通的事情,可以用来解释她的失常,他们对于说法也就不疑有他了。
徐新启抱了拳,向厉凤竹道着恭喜:“说起来令郎倒应了那句福泽深厚的老话,有幸得贵人相救。”
厉凤竹连摆着头,表示受不起这样的话:“他一个对社会没有贡献的小孩儿,哪里配谈什么福泽。说起来,我这一晚上过得乱哄哄的,倒还不曾细细盘问过他,究竟是遇上了哪一路的豪侠。”言罢,眼皮子抬了向那三人各自地一望。因她心里暗自推断着,救人的和散播关茂才是绑匪这个假消息的是同一伙人,那么套出他们从何人口中得到的消息,顺藤摸瓜也就能知道是谁在背后推动着事态发展了。
“我们也很想知道呢。传闻是……”蒋忆瑶首先接了话,眼神中自有一种神秘。上前两步把厉凤竹整个抱住,垫了脚谨慎地把嘴凑在她耳旁不说,还用了一只手遮着半边脸,悄声说道,“听说是红色阵营的人!我和徐君、陈君都分析过的,红色方面十分支持抗日,凡有民族自救呼声之处,便有他们的身影。对于汉奸,他们又是坚决地抵制,所以他们或者是在暗中调查人间蒸发的关茂才。顺着线索发现了你有难,而你又是一个爱国的东北记者,他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此消息若可靠,相信未来稍等上几日,会有适当的人在适当的时候来接触厉凤竹。
但一切都还是推测,具体仍该是走一步再看一步。
“谁知道呢,慢慢看下去吧。”厉凤竹抬了手臂在身前晃了两下,“快十一点钟了,我想带孩子去医院查一查身体,确定没什么事儿了,再细问问他一切的经过。”
大家一听觉得这事很必要,赶紧张罗着帮她叫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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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就近的医院,东忙西忙了一阵子,手上揣着一叠大大小小的化验单,都要一天半天的工夫才能给出最后的诊断。
厉凤竹哪里还等得了这些个时间,登时走进医生办公室。然而在坐下来的一刻,满肚子怀疑的病症,真像是一部二十四史无处说起。因此不由怔了一刻,方才拣了一种她最怕的后果来问:“医生您是不知道啊,这常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个孩子呀差一点就丢了,几个……几个人贩子带了他正要出逃,也是赶巧了有人路过方才得救的。能找回孩子,我高兴是高兴,心里又很乱很怕。据说人贩子都很烦孩子哭的,因为闹得动静大了,他们的恶行就会被人发现,所以……所以他们为了隐藏行迹,会不会给孩子喂一些不好的药呀?”
医生听罢,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道:“我们当医生的,首先要看化验结果,当然病人的主诉也很重要。鉴于他还是个孩子,这就得看家长的决断了。我听您的意思,是不是想问,有没有必要先洗个胃?”
“洗胃能治愈吗?”厉凤竹说着话,就有泪垂下来。
这种痛不欲生的样子倒让医生疑惑起来了:“药虽不能乱吃,但照小患者能跑能跳的样子来看,并无大碍的。您再要保守起见呢,开导开导孩子,让他忍一忍不适。毕竟是遭了这样一场不幸,给他洗一洗倒也不是很过度的疗法。不过就我个人的观察……”
一段话未说完,就被厉凤竹呜呜咽咽的哭泣声给打断了,她抽噎着艰难地把自己害怕儿子被哄骗着吃上了大烟的话说了说。
医生闻言,大笑不止:“哎呦,我说太太呀,据您家老太太说,您可是位大记者呀,怎样连这点观察力都没有了?可不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嘛!”
厉凤竹见他这样的大笑,便知道自己闹了笑话。既然是闹笑话了,也就可以侧面证明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先就安了心,渐渐地又惭愧起来。
医生笑足了瘾,方才反问:“您闻着您那孩子身上有半分烟臭味没有?”
“呼——”厉凤竹的吐气声着实动静不小,僵直的身子一下子如释重负地软化了下来。面颊上兀自还有泪珠子向下滚落,但扶了额头一想,自也觉得可笑起来,“医生,实在是多谢呀!还有我也……惭愧惭愧,我拉着您说这些傻话,很耽误您做事吧。”说时,站起身来,微微地点头鞠躬致谢。
医生笑着说不妨碍,又请她回去静待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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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诊室的门,却又一个意想不到之人抵门站着。
“你?”厉凤竹的双眼先是不可置信地晃了一晃,接着把眼珠子瞪了老大,急得抬手就把人外走廊上用力地推去,“你怎么会来这儿的,又想做什么呢?你再怎么着,也算个‘体面人’吧,可别在着大庭广众之下自灭威风呀!”
“怎么会呢。借一步说话吧,密斯厉!”唐书白有些嫌恶地拍了拍胸口被推过的地方,眼神向着院子里一飞,示意厉凤竹走在前。
怎么他也来了,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人马来的?厉凤竹不安地揣想着各种不好的结果,睃一眼坐在走廊尽头等她的家人。同时,又怕被唐书白发现,赶紧地搔了搔头皮,拿手臂挡着脸,步子尽量大,声音尽量小地溜到了院子里去。
唐书白一手插在西裤兜里,一手抛着一颗鸡血石玩着。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一路走一路训斥她道:“你实在是不知好歹!关茂才来这一手,你完全可以告诉我呀,他的事情本就和你我都相干,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你去找约翰逊,他厉害是厉害,只是狡猾得很。你要斗得过他,何至于会从时报社辞职呢?”
厉凤竹掀着半边嘴皮子,哼了一声冷笑出来,提醒他:“这是我的私事!”
他二人尽管争吵的动静不小,但这也是在留意过绝没有人靠近的前提下。因之,远处过路人看他们两个面红耳赤的,嗓门又很大,又是相称的年纪,通身是干净得体的装扮,认为这是一对夫妻在闹家庭问题。而这些人的揣测虽不曾直接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却透过他们的肢体动作暗示了出来。把厉凤竹闹得浑身都不自在,本还有两句话要回敬的,这时候倒又不愿向下说了。
唐书白拿脚尖在地上挑了一块很小的碎石子,飞一脚踢上前,只差一点点就要打中厉凤竹的皮鞋尖了。见她的怒目向后转来剜着,眼中不免有一丝得意,向上牵了一牵嘴角:“你就不怕约翰逊把你给卖了?”
这话一定不是信口说说而已,要不就是唐书白查到了什么,要不就是约翰逊查到了自己有被耍的可能,然后真就把厉凤竹给卖了。不过,两种可能之中,厉凤竹更倾向于前一种。毕竟唐书白的雷厉风行和神通广大,是让她真正开了一次眼界的。
且顺了他的话说下去,再从他的后话里寻着线索,慢慢地探出他眼下,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打算。厉凤竹因想着,微点了一下头。折过身来,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回敬着他道:“说起狡猾,你也是当仁不让的。怎么,约翰逊把我卖给了你,你一转头就跑到我这儿来卖他?呵,你们两个分明是一丘之貉,为什么还要闹不愉快呢?干脆组个团体,专管情报买卖的生意得了。”
“倒是个好主意,改天我同他谈成了,也拉你做一个小股东。反正,我和他都是要钱。至于你嘛,我认为你腿脚很好,脑子也灵活。我不介意你卖了力气来换我这边的消息,情报到了手要如何处置,那也是你的自由,我管不着。”唐书白摊手一笑,看那神情倒比刚来时轻松了许多。
这是故意如此玩笑的呢,还是他私下真和约翰逊有过谈判之实了?
厉凤竹偏了偏脑袋,眼神闪躲了一下。她让唐书白去找约翰逊合作,是要表示讽刺的意思,可不是真觉得这样好,更不想加入这种无良的组织。因此,她这时倒有些为自己的一句空话,感到自束手脚了。这就连忙摇了摇头,表示着唐书白和约翰逊相比,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你想说他爱财却有底线,是吗?”唐书白很知道她的脾气,自己就揭破了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