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感谢你的赏识吧。”唐书白长吁了一口气,以表示在腹背受敌之下,又躲过一个陷阱的艰难不易。
约翰逊的手搁在膝盖上,随音乐的律动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地表示着:“从前我以为你是个没有弱点而且心狠手辣的人,所以总是躲着你,不敢正面与你为敌。但厉的行动让我察觉到,你不仅有弱点而且还相当致命。”
“英雄难过美人关。”唐书白叹着气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这是每个男人都有的通病,只看是败在哪个女人手上罢了。”说完便大开步子,不告而别了。
坐在原位上的约翰逊,低声自言自语道:“感谢?要是歪打正着,该感谢我的人可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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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厉凤竹,自换了岗位之后,工作变得很规律。每天中午十二点到岗即可,所以即使晚上熬一熬夜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天下午,厉凤竹正在整理妇幼权益会的报道。说来,程云香也是谨慎至极了,她给厉凤竹那份资料中既有魏源的履历,也有权益会的发展历程。这就是说,假使那日厉凤竹真在坂本面前打开了档案袋,程云香也不会完全下不来台的。这份谨慎大概不是凭空来的,而且厉凤竹隐隐有一种直觉,程云香对坂本表示出的躲闪,除了表面那套说辞以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忌惮。
于是,厉凤竹想把徐新启和蒋忆瑶找到一处,详细谈谈权益会的事情。然而徐新启近段时间总是告病不出,其神出鬼没与之前的厉凤竹大有一拼了。厉凤竹只得向蒋忆瑶详说事情的原委,也包括了铁拳团这个组织突然出现和在表面上仓促消失的情况。
蒋忆瑶听罢,两根指头在魏源的资料上得意地弹了两下,不免兴奋地笑起来道:“这是个大头条啦,必须要跟进的!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厉凤竹点头是点头,但脸上丝毫斗志也无,只是语气柔和,低低地央告着:“你能不能不去海州,或者是晚几个月再去?我想呢,我想……”她的尾音拉得很长,却只是惶恐地撩着眼皮去看蒋忆瑶越来越紧绷的颜色,越是看越是不敢把后话说完。
当然,不用得说完蒋忆瑶便也领会了。厉凤竹把事情说得有头有尾、详详细细的,可不是为了请人给她做参谋的,而是要打退堂鼓,把事情彻底移交出来。因就收起笑意,二郎腿一翘,两手往身前抄抱着,懒懒地哼道:“如果你能说动老徐拿出一点主编的样子来,那么别说是几个月了,你要我在津馆待多久,我都答应你。”
厉凤竹叹声叹气地回答:“徐主任状态不好,正需要你帮忙顶上呢。”
蒋忆瑶对于这番说辞,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翘起的那只皮鞋尖戳在桌子腿一下一下越踢越重,满脸写着怒意,语调高亢地数落起来:“我之所以还愿意留在此地照顾周全,完全是看在你两人的面子上,但你俩现在对于这些除了你二人之外没人扛得起来的大事,总是一种躲个将军不见面的态度。你们愈是这样,我愈是对津馆毫无留恋之意!我待这儿做什么,眼看着两个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大记者无止尽地堕落下去吗?我睁不开眼,我看不下去,我得走,而且越远越好!”最后那架起的脚狠狠往地上一跺,起身的同时,两手向着桌上用力拍着,发出响亮的砰砰声,很具震慑作用。
如此说来,蒋忆瑶的立场很明确,她只愿与过去神采奕奕的厉凤竹、徐新启合作。而站在他二人立场上说,都不愿再坚持从前的理想,所以对蒋忆瑶寄予很大的希望,盼望她能够留下来,接手他们半途而废的事业和志向。
厉凤竹垂头丧气,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浸泡在万难之中的。她抬手挤着发酸的眉心,小声嘀咕:“这可怎么谈得拢……你别这样难为我们,迟早你呀,你会……总会的。”她的声音一字比一字,让人根本地听不清楚,也就无从探究其意了。
蒋忆瑶把放在桌上的资料和稿纸拾起来端在手上,然后又啪地松开了五指,态度冷淡而坚决地表示:“反正黑幕到处有、天天有,管也管不过来的。你愿查就查,不愿查拉倒,我不喜欢接手半吊子的活儿,我从来只吃独食。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家庭压力谁没有呢?苦巴苦挣地得不着几个大子儿不说,麻烦倒是从来不断的,像这种妈妈经,不光是我,你也问问这里的同事,再问问外边的同行,哪家也有的是人念呐。你老别拿这个说事儿,笔管饭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你自个儿瞧着办吧。别辜负你那小孩子,天天在胡同里夸嘴,自己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最勇敢的大记者才好。”
厉凤竹望着她决然离开的后影呆好半天,最后不过是叹了一口浊气出来。跟着,有气无力地蹲下身,去捡那堆散落了满地的材料。蒋忆瑶的话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曾散去,不断地提醒着她,所谓的苦闷、恐惧和压力,都不是她独有的,没人有那个义务必须站在她的角度,体谅她的种种难处。要不然就改行,要不然就要打心眼儿里尊重这个行业。
改行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像她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年纪,又是客居的身份,人脉交际都是以报界为中心的,猛然说要改,又找谁去携带她呢?
这样想下去,厉凤竹不自觉地就把电话机捧到了跟前,同时拿了通讯簿出来,找到了收录着各所大学联络号码的一页。然后,又是一阵冗长的反复,听筒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好不容易拿起来递到了耳边,就轮到了转数字的那根手指不断地搁下去再收回来。
这样足足俄延了一个多钟头,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叫通了头一个电话。起了头,那就不容易半途而废了。第一家、第二家都说学校里没有叫魏源的教授,一次一次地否认,就吊足了厉凤竹的胃口,愈发好奇这魏教授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直等到那一页的号头差不多叫了一个遍,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厉凤竹激动地站起身来,把笔往桌上一扔,呼吸不由地加快加重,眼睛里泛出久违的自信而笃定的光芒来。原来,这个魏源也来自工商学院,与贾尽忠是不折不扣的同事。问题出在一个窝里,谜底也许很容易就能解开的,只要她迈得开腿。
可是,真的要查吗?
厉凤竹又开始反复了,懒懒地坐了原位,眼中飞扬的神采一点点黯淡,整个人的精神开始变得涣散无力。
这一切,早被偷偷躲在门外的蒋忆瑶看见了。她在烈日下暴晒着,等了一个多钟头,总算感到了一丝欣慰,因为她又看见那个曾经无比熟悉和钦佩的厉凤竹了。然而,这种喜悦持续不到五分钟,似乎又要开始起变化。
蒋忆瑶的一只脚已经忍耐不住,踏在了进门的石阶上。可转念一想,帮人只能帮一时,不能帮一世的。虽然刚才说的狠话是用了激将法,但自己要前往海州的决定,却不是什么策略,更不是为了跟谁赌气,她也有属于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事业规划。如果厉凤竹仅仅是被她半推半逼着,勉强振作起精神来的。那么,一旦她走了,大概又会变回去的。说到底,还是要厉凤竹自己觉悟才好。着也只得缩回脚,祈祷厉凤竹能打败她的心魔吧。
何况还有个徐新启,那也是桩麻烦事,蒋忆瑶决计在走之前,把这两个难啃的骨头逐个击破。于是,猫着腰踮着脚偷偷溜去了拜访徐新启。
蒋忆瑶刚走远,季老伯就抬脚往编辑部里迈了两步便停住向四周望了一圈。这里边冷清一片的场景,对他来说已经不算陌生了。可这时,冷不防地由门背后幽幽地飘来一句:“有事吗?”
季老伯“哎呦”一声,脚腕子一软,抱着心口踉跄地连连向前跌了两步。
这时,身后头递来一只胳膊把季老伯架稳了。跟着说道:“老伯,是我呀。”
季老伯呼呼喘着粗气,扭头一望,惊魂未定的眼中立刻升腾出一股怒意,怨声问道:“你躲门后头干嘛呢?!”
厉凤竹嗓子眼梗了梗,红着脸摇头道:“我……我没躲,我打水呢。”
季老伯的眼神随了她的说法,就往门后看去。
厉凤竹收回手臂,脚步跟着横挪出去两步,将将挡住了他的视线,口内问道:“老伯,你进来什么事呀?”
季老伯觉得她有些神神叨叨的,想着便撇了撇嘴角,回答她说有人找她在街角的咖啡馆碰面。
“有人来过?我怎么没瞧见呢?”厉凤竹这就回退了两步,很自然地站到门后扶着窗框子往外看了看。她站回原位也就更笃定,方才的确没见到有人进来过。
然而,她这动作却落了把柄在季老伯手上。只见季老伯背了手在身后,冷笑道:“露馅了吧?还说没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