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明天早上,恐怕想走也来不及了。”
勒费弗尔知道,此时撤退不失为明智之举。
但如果成功守下杜伊斯堡,带来的荣耀和名望也是翻番的。只不过一天而已——再多守一天,即便是军阶连升两级也不是不可能的。
利益动人,何况他的性格一向坚韧。以平民身份,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靠的就是咬牙坚持、绝不言败的毅力。
他沉默半晌,忽然说:“我们到战地医院去看一看。”
医院是用一所学校临时改成的——全城戒严,学校当然也不上课。虽然是半强迫地征用,不过在勒费弗尔按市价付了一个月租金给学校后,校长的态度立刻180度转变。
虽然是临时场所,但完全按照规定进行清洁。依照玛丽王后医院的研究结论,只要保持环境的干净整洁、注意用水和食物的卫生,受伤士兵的死亡率就能降低一半以上。
注意到长官的到来,只要是能站起来的伤员,都向他敬礼;即便是动弹不了的,也都开口致意。没有以往伤员惯常的愁云惨雾,这里的士兵安静平和,甚至时常有笑语。
勒费弗尔坐到一个左腿被重重包扎、架在床尾的伤兵床沿;后者先是瞪大眼睛,接着脸上露出腼腆的傻笑。
“怎么受伤的,年轻人?”
“长官,我是在城头守卫的时候,大炮打到旁边,飞起来的石头打中了我的腿。”
这年轻士兵精神相当好,回答的声音响亮,一听就知道照顾得不错。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已经止血了,休养一段时间就会痊愈。”他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之前他们说要截肢,吓死我了。”
旁边一个伤员申辩起来:“真不是骗你,以往我见过这种伤势的都截肢了。这次是你运气好,碰上了好医生!”
大家纷纷笑起来;勒费弗尔也点头。又问:
“那现在感觉怎么样?”
“非常好,长官!就是……就是有点想家……”
勒费弗尔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别害羞,想家就大声地说出来?谁不想家?我也想。我16年前入伍,12年前去新大陆,没有哪一天不在想家的。你们猜我想家的时候,想的是什么?——我想的是,家里人有了我的薪水,应该不至于再挨饿了吧?”
几个笑声响了起来。
“所以,孩子,尽管去想家,想想自己能为家里带来什么。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就不那么想了。”
又询问了几个重伤员的病情,各自勉励,勒费弗尔才向大家告别,走出低拱门。
他转头对副官吩咐:
“准备撤退吧。”
副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您是说离开杜伊斯堡?”
“对。”他叹一口气,“杀死敌人是我的职责,带士兵回家也是我的职责。从全局来看,我们以良好的交换比有效杀伤了敌人,这已经够了;何必还要冒更大的风险死守一个军事价值不高的地方?等和我们的主力会合,要再打下杜伊斯堡还不简单?
“你去安排安排吧。记住,让伤员先走。”
副官连忙点头,带着笑容,跳着跑去传令了。
勒费弗尔身后传来轻笑;他转身一看,是一个几乎全白的身影——白帽子、白口罩、白大褂。
以往医生大多穿着深色衣服,这样的服装即便脏了也看不太出来,可以不常换;但自从科学家从显微镜镜头下发现那些细小的生物,人类才知道,在眼睛看不到的尺度,还有这么多“居民”。脏污的环境会导致那些微生物的自身,引发疾病和感染,已经是医学界共通的常识。
巴黎的医院首先开始让医生护士穿白色制服,以迫使员工保持洁净;很快各地、各国都纷纷效仿;现在白色制服已经是标准着装。
那医生站在门边,声音带着笑意:“你是个好指挥官。”
直到她开口,勒费弗尔才注意到这是个女医生。她的脸藏在口罩里,但露出来的眼睛线条柔和,明亮有神,仔细一看就能知道性别;只是他以往出入这里时,都只关注伤兵,从没有注意到过。
“我是吗?”
“许多人都不明白,保持积极的心态,对恢复也很有好处。你愿意经常来看望他们,就已经比其他指挥官做得好了。而且,据我观察,你虽然对纪律虽然要求严格,但很少无缘无故打骂士兵,大家都拥戴你。我觉得你前途无量。”
他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当面大加称赞,不由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士兵中间最近流传的一个说法:“你就是他们说的'天使'医生。”
女医生失笑:“我有名字。我叫乔西安。”
勒费弗尔忙向她点头致意。军人对医生、尤其是技术精湛的医生,是绝不敢怠慢的。
他又记起什么:“您、您该不会是……克里夫公爵的妹妹?”
法国有不少女医生,这在整个欧洲都罕见;但总数也没超过二十个。其中名叫乔西安的——不救是报纸曾经写过的、第一位从医学院毕业的女医生么?他还记得当时的标题大概是“舍弃优渥生活、善良女贵族致力治病救人”之类。
乔西安点头。
“一直没有机会回这里看看,这次我特意申请加入随军医队,也算遂了一个心愿。”
勒费弗尔听着这话,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他听说,为了控制住克里夫公爵,他的妹妹几次有到鲁尔区的打算,都被以各种手段暗中阻挠了,只是没有让本人知情。后来公爵结婚,与法国几乎已经捆绑,对她的监控才放松了。
“长官,刚刚你说打算撤离杜伊斯堡?”
“是。”
“那么我申请离队。我已经和这里的一家医院联系好了,到时候我就在里面工作。”
勒费弗尔吃了一惊:“如果你被普军发现了身份,就太危险了!”
“这里的人几乎没有见过我;只要我不说,就没人知道。”
上校还是摇头:“全欧洲的女医生本就没有多少个,如果你被有心人注意到了,要挖出你的身份还不难吗?我不同意;这是命令。”
“长官,”乔西安脱下口罩,露出令人赏心悦目的脸庞——不愧是和那位血脉相连的人。这样一张漂亮的脸,带着哀求和坚毅的眼神看着你,很难不让人动摇,“我接受着克里夫和马克的供养,却没有为他们做过一点贡献。我想,我在巴黎行医的这十年,应当足够回报法国对我的栽培了吧?现在,我也该回报回报这里的人民了。”
勒费弗尔心里不禁暗叹。
这位女士,对王后的暗中监控,大概还是有所察觉的。如今价值不再,她终于重获自由,这种心情他不能不体谅。
何况,她的表情让他想起了妻子。
他最开始参军,只是为了有一份糊口的工作;自知平民很难在军队中出头,夫妻俩也不奢望什么。靠着两人工作换来的薪水,生活倒也过得温馨安稳。
然而,以志愿军身份被派到美洲之后,他的饷金虽然翻倍,但十多年来,却没有几次回家的机会。全靠着妻子一人,里里外外打理家务、照顾老人孩子不说,甚至还有余力继续做洗衣工赚外快。
妻子爱大笑,一笑起来就会发出豪迈的声音,脸蛋上红扑扑的,叫人心情也跟着放松。就是这样的她,在倔强的时候,也会露出和乔西安一样的眼神。
“女士,您可以等到杜伊斯堡的局势平定以后再来,到时候也能做贡献。”
“越是这样动荡的时候,大家就越需要医生;到时候再来,还有什么意义?”
面对来势汹汹的普军都不曾畏惧过的军人,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勒费弗尔才刚点头,副官又急匆匆地跑来进来。
“怎么了?你不是去准备撤退事宜吗?”
既然要撤,自然就要尽量在今晚太阳落山前撤,越快越好;副官这时应该很忙才对。
“长官!热气球监控,发现西面来了军队!是我们的援军!”
“什么!不是还有一天吗?瞭望兵没有看错吧!”
“他们打着金百合旗帜,一队穿着法兰西近卫军的红蓝制服,一队穿着地方步兵营的白制服!”
勒费弗尔大喜,哈哈笑了三声,又忽然停下:“该不会是敌人穿上我们的制服设的诡计吧?”
他的怀疑在亲自从望远镜里看到贝尔蒂埃和图利普伯爵的脸后,终于被抛到脑后。
援军到达杜伊斯堡时,夕阳已经快要沉到地平线下。由于来得匆忙,援军只有一部分进城,大部分先在野外野营;不过,勒费弗尔的心已经完全安定了下来。
他和贝尔蒂埃紧紧地握手,又向图利普伯爵见了礼。
“昨天的快马传讯,不是说你们要推迟一天到吗?难道荷兰列日联军这么容易打?”
“碰上了,也打了一场。敌人被击溃之后,倒也很快收拢好队伍,准备再打。我们俩觉得,总是打击溃战不是办法,太耽误时间;就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尽量多消灭敌人。”
在“排队枪毙”的战场上,先崩溃的一方为败者,此时的战损通常不超过10%;更大的伤亡出现在胜方骑兵趁胜追击的时候。他们这次没带骑兵,即便能轻易打退敌人,杀伤力只能靠大炮补上。
“结果,办法还没商量好,敌人就忽然匆匆忙忙撤退了。我们想不明白原因,但不敢再耽误,就只留一支队伍殿后,其他人继续赶路;不敢确定敌人有没有什么计谋,所以我们也没有再派出新的传令兵,以免影响你的判断。”
“那后来荷列联军就真的没再出现?”
“没有。”贝尔蒂埃摇头,“我想,北方参谋部很快就就会告诉我们原因。”
勒费弗尔大笑说:“不管怎么说,都是上帝保佑法兰西!”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还记得这位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