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使夫人以往虽然见过面,但谈不上多熟悉;这次从莫斯科一路同行过来,两个年纪相近的女性在相处中培养出了友谊。
俄法谈判在暂停两天后恢复,丈夫们又开始忙碌,两位夫人有了空闲,凑在一起聊天。
“法国人可不简单,”马克西莫维奇男爵夫人担忧地说,“我丈夫小看他们,说不定会吃亏——他总是这样,先有立场再有观点。亲近普鲁士,就觉得普鲁士什么都好;仇视法国,就觉得法国什么都不行。”
“不能劝劝吗?”巴德伯格伯爵夫人问。
“他不听我的。做一个女人,我能怎么办?以往我只要谈一点朝廷,他就说这不是女人的事。”
伯爵夫人挑眉:“他敢在女沙皇面前说这句话吗?”
另一位夫人捂嘴轻笑:“恐怕再过十年也不敢。”
想了想,她又说:“还是法国女人地位高。”
说完又顿住。
同样是女性执政,俄国那位执政的时间还要更久,为什么两个国家的女性,却有如此不同的面貌?女政客、女工厂主、女提督、女音乐家、女作家……法国女性在各个领域的活跃程度纵向上是空前的,横向对比也一枝独秀。自古以来执政的女性不少,却只有这位玛丽的统治不同。
这并不容易。
她接触过的各国女性,大多还是觉得法国女人太乱来。这些嫌弃别人离经叛道的女人,也不全是唯唯诺诺的,相反,有不少性情剽悍、说一不二,在家能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的。但仅限于此了——能管住厉害的男人,便是厉害的女人。
也只有身居法国的女人,比如那位从奥地利来的莫扎特小姐,才有底气说出“我的价值如何,与是否结婚、有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半点关系”这样的话;也只有法国报纸能堂而皇之刊登出这样的采访来——这不是说这篇采访稿迎接的全是称赞;非议的声音一点也不小;但至少褒贬没有失衡到让报纸觉得大事不妙,而是乐于见到争议带来销量。
如果自己出生在法国,是不是也能过上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生?
“玛丽王后是真的关心女性,也是真的有能力支持女性。”男爵夫人评价道。
如果玛丽听到这番想法,大概会用那句话回应——“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有人把女性的劣势归结于生育,玛丽却觉得她们是找错了靶子。看看自然界就知道了,雌性强势的物种不知凡几。
男强女弱的根本原因,玛丽一向觉得很简单、却也很残酷:体能差距。
生产力越原始,就越依靠体力——而谁掌握了生产力,谁就掌握了社会。
工业革命让机器代替体力劳动,体能较差的女性也能大量进入社会生产,这才是她们能站上历史舞台的原因——她们已经走到了舞台边,玛丽只不过是推了一把。
但玛丽的时代何其短。除非自己走,否则不会有人永远在后面助推。女性要想在舞台上争取到平等权,靠的不是对男人耳提面命,不是什么从小教育男孩尊重女性——那当然能改变一些个体,或许能改变许多个体,却决定不了根本面。
牢牢地抓住生产力不放手,才是根本。
这些,都要靠玛丽之后的女性自己去努力。假若女性以弱势为借口躲避回家庭之中,那么谁也帮不了。
——的而且确,家务也是劳动,必须重视其经济价值,不能把“家庭妇女”等同于“寄生虫”。但是,家政属于服务业,并不生产物质;而一个社会的总财富,很大程度上是以物质衡量的;毕竟物质才是基础。
作为一个前世在机器制造业打拼的女性,她深信:第一、第二产业才是生产力;科学技术更是第一生产力。
所谓男生偏理科、女生偏文科的论调,让她嗤之以鼻。
在她看来,某些理科成绩不好的女生,并不是没有能力去学,而是没有好好地尝试努力。
无论学习哪个科目,都会遇到各自不同的障碍。然而理科遇到障碍时,女生却可以自我安慰“女生理科本来就不好”而松懈、放弃——这样就能逃避困难了。
逃避困难是人之常情;男生也在逃避文科。
但在群体的层面,男性放弃文科没什么关系,女性放弃理科带来的却是不平等——因为这几乎等于放弃了第一生产力。
更糟糕的是,不只是经济基础,女性想抓住上层建筑,也要付出艰苦的努力。
人们总喜欢说:男人理性,女人感性。
理性和感性在哲学上是对等的,但在社会中却是不平等的;理性是社会秩序的基石;女性假如放弃理性,自然也就放弃了参与社会构造的权利——换句话说,放弃了担任社会管理者的权利。
那些流行的“男友/老公求生”段子,疯狂塑造女性只追求感性、只注重情绪、无视逻辑、讲不通道理的刻板印象,还被许多的创造者和阅读者洋洋得意地认为,这是一种女性得到优待的表现。
——确实容易被误解成“优待”。放纵总是容易的,克制总是困难的。胡思乱想总是容易的,概括整理总是困难的。
舍难就易,还指望着承担困难任务的人平等待你,那是不可能的。
要知道在一个家庭中,能够随便怎么闹还被好吃好喝好穿好玩地供着的,除了段子中的女性,还有宠物。
有时玛丽脑中也会闪现困惑。两性在群体上表现出思维倾向,到底是天生还是后天造成的,在学界有许多争论;她坚信这是社会造成的影响,而非天生存在——她必须这么想,否则就意味着女性永远没有与男性完全平等的那一天。
女军人、女企业主、女政客、女艺术家出现,都是巨大的进步,但还不够。她希望法国能出现女科学家、女工程师、女高级技工。
即便是马克西莫维奇男爵夫人这样渴求进步的女性,假如知道法国王后心中的期望,大概也是要咋舌的吧。
至少在本次法俄谈判桌两旁,尚还没有出现女性面孔。
巴托罗缪作为法国外交大臣,可以出面接待两位俄国大使以示好客,但不能作为谈判人员参与谈判;这是国格的体现。能让他亲自坐在谈判桌前的,只有俄国外长本人。
谈判在一个酒店的会议厅进行——这个酒店已经被包了下来;而他就在与会议厅一个院子之隔的一栋浅土黄色小楼里待着——这栋楼平时是租借给来巴黎度假的有钱人的。
会议厅内,有三个记员在纸张上飞快地记录着;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悄悄进来,将新产生的记带走;至于这些记录会被带到哪里,谈判双方心照不宣。
巴托罗缪也做过抄写员,学过记;手稿还没翻录,他便拿一份直接看起来。三份记是为了相互对照防止错漏,但大体上只看一份也不会有什么大差错。
“真是怪了。”
他忍不住自言自语。意识到可能会打扰到翻录的抄写员,他闭上嘴,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沙上坐下。
经过这几天的“展示”,他预料过大使的态度会生变化;没想到变化的结果不太如意。
铁杆亲普派的马克西莫维奇男爵变得极其好说话;原本态度温和的巴德伯格伯爵反而一改先前的态度,对法方开出的条件挑挑拣拣起来。
“这可真是怪了……”
不过,假如每件事都跟算计的一样准,他就是上帝了。
他审视着俄方今天重开的条件:其中一定有一些不那么重要,只不过是抛出来当掩护用以讨价还价的;还有几条则是无法退让的核心利益。这就是底牌。
到了谈判的最后阶段,这些底牌都会一一从水面下浮出来;毕竟他们是来签合约的,再怎么耍手段、打口水仗,都是为了以满意的条件达成合作。始终隐瞒自己的意图,就很难谈成了。
当然,提前弄清对方的底牌,己方便能在谈判中占据上风。
疲惫的拉锯战在中午暂停。谈判桌边互不相让的代表们,在餐桌旁倒是显得彬彬有礼、谈笑风生,仿佛没有人想要撕掉对方的嘴一样。
下午两点,谈判再度开始。
巴托罗缪还是在淡黄色小楼里蹲守,忽然有下属来报告:一个酒店仆人希望能见他一面。
“他说有什么事?”
“是关于这次谈判的。”下属低声说。
下属的脸色颇为郑重,看来这位不之客并不只是来说大话的。有时,越是底层,越能掌握别人不知道的情况。
巴托罗缪忙让人进来。
这是一个略矮、偏瘦的少年,大约十三四岁,行动敏捷,斜戴着的帽子下有一双机灵的大眼睛。虽然来见一个“大人物”,但却并不怯场,响亮干脆地问了声好,行了个礼。
见是个孩子,巴托罗缪的声音很和蔼:“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少年回答:“我叫伽弗洛什,老爷。负责打扫餐厅和院子,有时也会去打扫房间。”
巴托罗缪点头:“你好,小伙子!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伽弗洛什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中午吃过饭,那两个人在餐厅旁的一个小隔间里休息。我收拾餐厅时偷看过几次,现他们一直在争论什么,还时不时在信笺本上写写画画的。我觉得这一定很重要。刚刚他们离开去会议厅后,我趁着打扫的机会,就看了看信笺本,我看不懂,所以直接拿给老爷您。”
巴托罗缪惊喜地接过信笺本。顶端印着酒店的名字;下面则是潦草的俄文。写了好几页,还有被划掉和撕掉的部分,或许是在讨论中被否决了。
巴托罗缪学过欧洲主要语言,能通读俄文。看完之后,他满面笑意,把手稿递给下属:“这些是不重要的,你拿去看看吧。”
伽弗洛什虽然低着头,眼睛却不住翻起来看他,不解又气恼的目光表露无遗。
巴托罗缪觉得有些好笑:“我不是说你带来的东西不重要,而是说这张纸上涉及的东西不重要。”
想了想,他又问:“你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吗?”
“知道,老爷。你们在跟那些俄国人谈判。”
“是的。我们想要知道对方的想法,对方也知道我们想要知道。所以——”
伽弗洛什脑袋极灵光,立刻就明白了。
巴托罗缪不紧不慢地继续:“他们即便需要借助纸笔整理思路,事后也一定会想到要处理掉。所以,凡是涉及到重要项目的,他们必定会撕掉带走;留下的只有不重要的部分。”
伽弗洛什抿了抿嘴。
“不过,或许他们没想到,排除掉不重要的部分,剩下自然就是相对重要的了。”
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露出又惊叹又崇敬的神色。
巴托罗缪想了想,掏出钱袋,给了一枚金币,对欣喜不已的伽弗洛什说:“你继续帮我留意他们,做好了,还有赏金。”
再多观察观察,假如真的是个勤奋聪明的孩子,可以赞助他去学校念书;巴托罗缪心情愉悦地想着。
等少年兴奋地跑出去,巴托罗缪问下属:“怎么样?”
“和我们推测的差不多。”
巴托罗缪点了点头。这份手稿固然是一个重要的信息来源,但也不能仅凭一份孤证就采信——偶然性太高,也有可能是对方故意设下的陷阱。有别的情报相互佐证,他才能放心。
“找机会把消息悄悄递进去,”他吩咐,“让他们就照这个谈。”
主动权悄然被法国人掌握,俄方也很快察觉。两个大使用抽烟、洗手的借口出来,在庭院里的仿中国风八角亭里简短交流一番。两人都不是笨蛋,几句话便猜到了原因,拍着脑袋懊悔没有把整本信笺本一起带走。
“这也没什么,”马克西莫维奇男爵说,“法国在那些不实用的东西上花费太多国力,迟早要完。这次谈判我们就算让点利,法国人也成不了什么事。”
巴德伯格伯爵低声叹了一口气。关于这个问题,昨天晚上他们就有过讨论;原本就互不对盘的两人,再次不欢而散,谁也没能说服谁。
这种对立原本就是女沙皇陛下所乐见的。内心深处,他们深知这一点,因此并无改变的动力。把他们捆绑在一起的,也只有这次任务。
“不管怎么说,不能辜负陛下对我们的信任。本国利益能争一点是一点。”
男爵顿了顿,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懈怠了。”
又想了想:“不如先叫停谈判,今晚我们商量一下对策。这回无论写下什么,都要烧掉。”
巴德伯格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怎么?”
“我想,现在还是尽快将谈判确定下来的好。”
男爵一愣,明白过来。
在掌握主动的情况下,除非他们能想出彻底翻盘的方法——但身在法国的地盘上,也很难施展什么——否则谈判拖得越久,对俄方就越不利。
早点签订协议,早点止损。
“我只有一件事请求你,”伯爵面色郑重,“我知道你不赞同我临时增加这一条,但请务必帮助我,把铁路的项目坚持下来。就当我欠你这一次。”
“俄国要我们给他们提供修建铁路的技术援助?”
目光掠过协约上的这一条款时,玛丽稍微有些惊讶。
在她的脑海中,多少还残留着那个曾经重工业大国的印象。
她眼前的这个俄罗斯,则仍是个连农奴制都未曾完全消除的农业大国。
再者,法国的铁路虽然名声再外,但衡量其成本和收益,许多主政者认为是亏本生意。玛丽极力推销,别人还未必买账。
巴托罗缪笑道:“个人觉得,这一条未必是叶卡捷琳娜的意思。它是中途被加进来的。巴德伯格公使想修莫斯科到基辅的铁路。”
玛丽一时没有说话。
俄罗斯和乌克兰,在后世也算是冤家。但现在乌克兰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它是一片饱受战火的土地,俄、奥、波、土多方势力在这个舞台上连番登场。刚刚结束的第六次俄土战争就是在乌克兰南部沿海地区进行的。显然土耳其奥斯曼还不曾死心。
有了这条莫-基铁路,无论巩固统治还是开疆拓土,俄国都更有把握。
“俄罗斯公使是个识货的聪明人啊。”玛丽轻笑,“既然如此,就答应他们吧。”
她也希望俄罗斯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东欧上——奥斯曼帝国是个牵制俄国的好帮手。她的外交部早就把如何暗中支援土耳其的好几个方案送到她面前了。
至此,法俄和谈的协议终于在巴黎签订。
小亚历山大离开的日子,也跟着确定下来。
有一天晚上,路易担忧地问玛丽:“假如我们的夏洛蒂嫁到俄罗斯,你会怎么想?”
这可把玛丽吓了一跳。
“嫁到俄罗斯?虽然和俄国联姻对法国有好处,但我们还没落魄到非要依靠女儿的地步。再说了,联姻结成的关系也未必可靠。我还是支持我们女儿自由恋爱。”
路易严肃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要是夏洛蒂自由恋爱,选择了亚历山大呢?”
“……”
玛丽总算知道丈夫那声叹息是怎么回事了。她嘴上说着为女儿着想,实际上对女儿却并不了解。作为家长,她这母亲实在是不如路易这个父亲。
玛丽狐疑地问:“这是真的?夏洛蒂喜欢亚历山大?可是她的年纪这么小,会知道什么是爱情吗?或许过几年就淡了呢,就跟出痘一样……”
路易深深看着玛丽:“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才15岁呢。”
玛丽噗嗤一声笑出来。
路易也笑了:“总之,你可要有心理准备。这两个孩子虽然吵吵闹闹,其实互相都有好感。如果继续相处下去,也许会现彼此的不合适而闹翻;而这样突然的分别,倒容易让情感变得珍贵起来。假如情感随着时间变淡也就算了,假如因为美好记忆而酵起来的话……”
玛丽皱起眉来,仔细回想着克里夫夫人那份手稿里记载的原历史——感谢她一百次也不够——亚历山大好像不到5o岁就去世了。
“不行,这个不行。”玛丽斩钉截铁地说。察觉自己太过强势,她清了清嗓子,“要不,等亚历山大走以后,你给夏洛蒂多安排,让她多见见年轻有为的同龄男生?”
想了想又补充:“但是结婚必须等到至少16岁!”
作者有话要说:中间私货:写作“玛丽”读作“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