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夫夫人准备进入王后的会见室时,恰好看到一个留着厚山羊胡的中年人从里边弯着腰退出来。转身撞见王后面前最炙手可热的女士,他才刚要直起的腰又躬了下去。
“美丽的夫人,您早。”
对方圆乎乎的脸挤出略带讨好的笑。克里夫夫人虽然不太喜欢,但相似的表情这些年来已经司空见惯。她向对方微微点头,心中暗自回忆这张有点眼熟的脸在哪儿见过。
等坐到王后面前的时候,她终于想起了。
“那不是小黑屋(netoir)的负责人吗?”
玛丽点点头。
路易十六接任国王后,小黑屋跟国王机密局一样被解散了,人才和关系也都被玛丽暗中接手。玛丽掌握权力后,恢复了小黑屋机构,归到夏尼夫人手下管理。
克里夫夫人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你是特意见他的?”
看着再次点头的王后,克里夫夫人背脊微微凉。
“是为了削弱夏尼夫人的权力吗?”
玛丽无言默认。
沉默了良久,克里夫夫人开口:“这样真的好吗?已经损失了一个重要的人,为了权力平衡,却还要再砍掉另一个左膀右臂。敌人绞尽脑汁都办不到的事,倒让我们自己办了……”
“你不是一向不喜欢特务政治吗?”见对方的眉头纠结着,玛丽笑了笑,“越大的秘密就越不可能守得住。历史上哪个秘密机构不是大名鼎鼎的?‘蛛后’是我的人,这件事迟早都会泄露。如今我在法国的地位已经确定,对内的秘密机构顺势收缩也是好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取消掉?”
“不行。越是社会变革时期,各层次的矛盾就越多。我必须保留一定的掌控力。”
玛丽打算让夏尼夫人的副手多担一些任务,同时提高小黑屋的地位,接手她的部分工作;这样可以在尽量不影响秘密活动的前提下,让夏尼慢慢退出。
克里夫夫人盯着她的脸。
“你说得都有道理,可是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过河拆桥、兔死狗烹……”
玛丽定了定神,迎上对方的视线。
“你知道吗,雅诺对阿妮柯约定过,到年纪大的时候,如果两人都没有结婚的话,他们就在一起。毫无疑问,雅诺担心的是两人的退路,尤其是阿妮柯的退路——作为男人的他有更多选择,阿妮柯却不同。她快4o了;按照我们那个时代的想法,这正是中流砥柱的年纪,但这个年代的女性却没有那样好的环境;何况阿妮柯做的还是不见光的秘密工作。也许她本人更希望干到干不动的那一天为止,但逝者为大,”玛丽深吸一口气,“我只能优先实现雅诺的愿望。”
克里夫夫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我没考虑周到。我误会你了。”
说完,她歉意地一笑。
“不过你放心,夏尼夫人没有对你的安排不满意。说不定她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
“我会找机会和她面谈的。她也是一开始就跟着我的人,”玛丽眼中流露出温和的光,“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但是,阿妮柯会相信吗?玛丽脑海中蓦地浮现这个问题。
不是太巧了吗?当她想要制衡属下的权力之时,就出现了这样完美的理由,让她不必承担道德上的负疚感。站在对方的立场,恐怕不会全信——毕竟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对像她这样的人来说,信任或许是天下最难维持的东西。
雅诺·德·鲍蒙的遗体被送回巴黎之后,迪昂·德·鲍蒙强打精神为侄子操持起来。先要向市政府报备,这一步在上面的关照下进行得非常顺利。而后在报纸刊登了讣告。
葬礼在安托万区的一个教堂举行。
曾经大名鼎鼎的女装骑士,没有穿黑色衣服。他穿着白色的龙骑兵制服,以战士的身份,送走另一个战士。
玛丽与克里夫夫人假装远房亲戚便装出席。老骑士认出了她们,但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言。
当夏尼夫人出现时,老骑士眼中涌动出了一些复杂情绪。良久他轻叹一声,低声道:“孩子,也别太伤心了。”
夏尼微微点头,垂着眼帘到棺椁前告别。无论她内心有什么情感波动,此时都只给众人留下了一个背影。
老鲍蒙邀请的人不多,大多是雅诺在外交部的同事或住所附近的邻居,只是点头之交;教堂的几排椅子都没有坐满。主持葬礼的神父也提不起多大的劲头,例行公事地捱着把流程走完。
克里夫夫人黯然低头。以雅诺的功绩,不该只有这样寥落的谢幕。
仪式结束,抬灵人把棺椁送上了挂着十字的黑色灵车,点上白色蜡烛,在老骑士和几个热心邻居的护送下往城东郊外墓地去了——五年前三级会议通过了一项议案,要求所有墓地必须迁移至郊外,以缓解城市人口激增带来的用地压力。
玛丽和克里夫夫人不合适再跟随,便回了马车;两人默然无语,都没有谈兴。
马车往西南方向驶去,离灰雾中的小教堂越来越远。
穿过圣路易岛,马车从更新桥驶向塞纳河南岸——艾吉永之乱时新桥被炸毁,后来原址重建,为了区别,人们干脆给他起名“更新桥”——比新更新。
就在更新桥上,一个骑手飞驰而来,眼看就要追上马车。护在马车周围、扮作普通护卫的卫兵们各自攥紧了武器,目光不善地盯着对方。
骑手吹了几声口哨,侍卫队长点点头,招招手,就有一个侍从打扮的人拍马出列,朝对方靠近。
骑手掀开衣摆,给对方看了令牌,低声说:“有封给夫人的急信,是一位相熟的夫人给的。”
交接了纸筒便离开了。
纸筒很快送到玛丽手上。看过内容,她紧绷的面部肌肉先松了松,又凝重起来。她将纸条递给同车人。
克里夫夫人看完,露出笑容:“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原来,马车离开教堂后,便6续有不认识的人开始跟随;不一会儿就来了二十多人。
路人好奇地询问原因,队伍中有人解释:这位是从可恶的普鲁士军队手中保护了俄罗斯使节团、不幸为国捐躯的英雄外交官鲍蒙骑士。为了表达敬意,自己要送他一程。
听了这话,不少路人二话不说,也加入了队伍,向英雄致敬;当然,也有人纯粹是跟风看热闹。
慢慢地,数十变成了数百,最后竟然过了千人,还有增加的趋势。
“就应该这样!”克里夫夫人欣慰地说,“不枉我下功夫在报纸上宣传他的事迹。不过,夏尼夫人为什么问你要不要控制事态?依我看,人越多越好!这点人还配不上雅诺呢。”
“她这样问,自然是因为嗅到了不平常的气味。”玛丽闭上眼,靠在柔软的背垫上,“今天的早报你看了吗?”
“还没。怎么了?”
“‘普鲁士人无视我方外交官的身份,加以攻击,这是不把法国放在眼里,不把俄罗斯放在眼里,不把国际准则放在眼里。这是一个无赖国家,一个无法讲道理的国家。与这样的国家握手言和,是对英雄外交官生命的亵渎,是对法国尊严的侮辱,是对国际秩序的不负责任。与这样的国家签订协议,根本不能指望对方遵守。农夫如果不把蛇放在怀里,就不会被咬;法国不能做愚蠢的农夫,应当将蛇打垮、打惨,打出教训,才能让普鲁士的那群野蛮人“讲道理”。法国牺牲了一位高贵可敬的英雄,才明白这个道理,不能让英雄的鲜血被浪费、生命被辜负。’这是今早《太阳报》的社论。”
“那些旧贵族还在蠢蠢欲动?他们想干什么?”克里夫夫人眼睛一转,明白过来,“之前旧贵族以为没有胜算,袖手旁观看你怎么打;现在看到法军占上风,他们却没分到蛋糕,就着急眼红,不想停战了。”
“不只《太阳报》。《世界报》也在版刊登了立场相近的文章;虽然不是社论,措辞也没有那么激进,但态度很明显。“
“《世界报》?”
克里夫夫人的声音沉了下来。
《太阳报》是旧贵族办的,他们异见不足为奇;《世界报》虽然不像《圣母院报》那样属于王后嫡系,但背后是工商业者,理当同克里夫夫人一条心。
“看起来,有些人的战争财得还不够啊。”
她的声音带着愤怒。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战争直接刺激了军火产业,连带着铸铁、炼铁、煤炭、采矿等上游产业的订单也激增;连纺织业都受惠——拜军队消耗的制服所赐。
即便不是相关产业,法国在德意志北部“开疆拓土”,资本家如狼似虎的眼睛也盯上了那儿的土地、劳力、资源和市场;他们希望法国扩张的脚步一刻也不停,为他们吞下更多的利益。
今天为雅诺送行的人群中,说不定就有他们刻意安排来的摇旗呐喊的人;目的是制造舆论,向王后施压,不与普鲁士停战。
“岂有此理,竟然这样利用雅诺的葬礼!”克里夫夫人气得满脸通红,“那些家伙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敢这么干?”
玛丽拍拍她的肩膀。
“他们不过是忠于阶级利益;没有同你商量,说明他们觉得你不是自己人。”
“大概也是觉得找我没用吧。”
夫人抿着嘴。
在外界看来,她与其说是王后的心腹,更像是王后的依附。有人戏称她是王后的“财产经理人”,甚至是“管家夫人”。虽然拥有偌大家产,但克里夫夫人在朝堂上没有势力,本身也只是一个不太活跃的三级会议代表。
有人说这是因为克里夫夫人本身不喜欢参政,也有人认为这是平衡之下的必然。假如身边有一个富可敌国、又对政治有野心的人,王后必定早就出手打压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让夏尼夫人控制事态吗?”
玛丽点点头,两路布命令,一道给夏尼夫人,另一道给巴黎市政厅。
“保持最大克制,只许疏导、不许强制。谨防有人制造矛盾,煽动群众与官方对立。”
她猜得不错,市政厅确实得到了消息,市长正抹着额头的冷汗;他一边往凡尔赛报告、一边派出警察维持秩序。
没得到命令之前,警察不敢动手,但只要有警察出现,就一定会有人“以为”他们是来镇压的。
假如听信谣言,情绪上头,群体很可能做出不理智的行为——轻的呵斥谩骂,重的冲击警戒线。一旦爆冲突,谁先动手就讲不清了。
宁肯最后有一万个人参与,也不能让一千人跟当局对干起来;后一种事态只会让舆论压力加倍。
一声令下,马车转回头,往圣路易岛上的市政厅驶去。这种情况,玛丽要亲自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