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公爵的精神如在云端一般恍惚,口中不断发出奇怪的低吟,一个脖子白皙、肩膀宽阔的诺曼女人扶着公爵肥胖的身子,将一堆稻草垫进他的大床,好让他稍微舒适些。
“他在说什么?”科唐斯主教杰弗里·德·蒙特布赖小声向朗弗兰克院长问道。
“Est,nonest……”朗弗兰克不愧是最熟悉公爵本人的廷臣,竟从那断断续续的远歌般的低吟中辨出两句来,内里蕴含着丰富的宗教意味。朗弗兰克是公爵诸子的导师,威廉最信任之人,除了奥多主教外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对头,而即便是奥多主教也得承认,朗弗兰克在公国的事务上没有什么私人立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这是众领主默认他解读公爵最后交代的唯一缘故。朗弗兰克知道自己不宜说得过多,他看了一眼杰弗里的侄子罗伯特·德·蒙特布赖,又恢复了沉默。
阴谋正在酝酿,人人都知道这一点,唯有谁是敌人谁是盟友永远难以洞明。在这个房间里的战争领主中,有四位曾列席谋划入侵英格兰的利勒博讷会议:巴约主教奥多、莫尔坦伯爵罗伯特、罗杰·德·蒙哥马利与罗杰·德·博蒙特,公爵的两个弟弟在内,四个须发花白的诺曼骑士此时全部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那个将死之人,珠宝包裹的权势早已散去,眼前之人名为公爵,众人心中对他却再无半分畏惧。
蒙哥马利的长子罗伯特·德·贝莱姆侧身看了一眼短袜子罗伯特,后者身上披着一件华贵的绿色意大利式披肩,正双手合十祈祷。年轻的贝莱姆领主忽然发现公爵的幼子亨利正在跟于格·达弗朗什低声交谈。
于格在布列塔尼和曼恩征战时素以手段残酷著称,被法兰克人和不列颠人称作“恶狼”(Lupus),他干脆在盾牌上画了一头白狼来恐吓敌人,可是当这个暴虐的骑士发现罗伯特·德·贝莱姆正打量着自己时,竟然打了一个寒颤。对于贝莱姆,于格了解得并不多,但他听过那些传闻,更见过这家伙杀人的模样,那种疯狂不属于嗜血的武士,那是罪犯的面孔。贝莱姆的母亲是一个狠毒的女性,她对封臣的残忍最终招致了报复,一队名诺曼底和曼恩骑士冲进城堡,刺杀了这个高贵的夫人。蒙哥马利家族自然没有让这些凶手好过,但令人震惊的是罗伯特·德·贝莱姆接下来的做法:贝莱姆家族没有男系后嗣,他顺理成章地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她的家族遗产,然后他便将所有凶手的家人一一抓捕,让他们跟随贝莱姆领地的军队南下曼恩,在安茹人拒绝交出流亡勒芒的剩余凶手后,罗伯特伯爵下令将人质斩首,用投石机将头颅抛进城内。勒芒人亲眼见到尚未长成的孩童头颅在墙壁上摔得血肉模糊,而城下那个疯子还在怒吼着一斧枪砸烂了一具捆在车轮上的尸体——那是个可怜的教士,不幸与贝莱姆的仇人生于一个家族。
这样的仇恨和暴虐面前,据说整个天空都仿佛在退缩,守卫勒芒的安茹军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当场交出十名流亡者,被罗伯特·德·贝莱姆像对待甲虫一样碾死在车轮下。
此事发生后,诺曼底纷纷传说贝莱姆的母亲当年和魔鬼接触才生下了他,公爵本人都对这个恶魔之子产生畏惧,以至于派出公国军队一一驻扎在贝莱姆的大小城堡内,这虽然是公爵的权力,却从未实际行使过,足见惕厉已极。
“恶狼”于格还听说,公爵病倒后,贝莱姆已经将这些驻军全部驱逐,现在却和他的父亲蒙哥马利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简直是视公爵权威如无物。于格这样的老一辈人仍旧沉浸在公爵数十年铁腕的记忆中,在年轻人彻底的无法无天面前天然便落了下风。
亨利也注意到了贝莱姆的目光,他知道蒙哥马利们都是长兄罗伯特的盟友,这个贝莱姆或许就是自己日后大敌,但他并未表露出任何敌对的情绪,反倒朝对方微笑着示意,仿佛这里不是父亲的榻前,而是鲁昂的市场。
诺曼底公爵睁开了混浊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之色,如同刚从地狱的梦魇醒转。
“奥多!罗伯特!”公爵虚弱地呼喊着,他像一头陷入陷阱的发狂的野猪一般,想要爬出身下的稻草垫,却陷入孤独无助之中。
被喊到名字的两人立刻上前,他们的出现让公爵略微平静下来,随即又发出哀求一般的声音。
“我已经原谅你了,兄长!”奥多主教的声音有些动情,一瞬间,所有人几乎以为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罗伯特则激动得多,他听见父亲提起母亲的名字,立刻就像融化的冰雪一般,只是哽咽着不断点头,事实上,他的感情比公爵还要真挚的多,他相信父亲的忏悔,因为他愿意相信,而公爵本人则更多是出于对地狱之主的恐惧。
亨利朝威廉·卢福斯看去,后者却一脸哀痛,这倒让亨利油然生出敬佩之情来,卢福斯这副认命的表情估计连他自己都能哄过了,可是亨利却知道就在昨天,佛兰德人的使者刚刚见过卢福斯本人。
亨利不知道卢福斯到底有多少力量,他自己只有诺曼底西部领主的一些模糊的承诺,“恶狼”于格也只能算半个自己人,所以他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所有人都带着面具在表演,就连床上的公爵也依旧戴着自己的面具,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肯以天主赐予的本来面目示人。
朗弗兰克院长最终替领主们确认了公爵的气息断绝,这当然是多余的,所有人都能闻到床上的恶臭。领主们的脸上带着谋杀犯的表情,现场死一样的寂静透露出不祥的意味——束缚着战争猎犬的套索已经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