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刚过去,威廉公爵就号令军士驻守进诺曼底四境的城堡,又从诺曼人、布列塔尼人、佛兰德人以及众多为了金钱作战的武士中间选出一支野战部队,向罗伯特驻兵的热贝鲁瓦城堡进发。对他来说,只要有战事,任何季节都没有差别,岁月也不能消磨诺曼人的领袖的意志。战马萧萧、戎车辚辚,狐狸尖叫般的号角声惊破了法兰克人的噩梦,他们立刻知道——诺曼人来了。
佛兰德伯爵罗伯特和他的外甥也从退回的劫掠支队口中得知了诺曼底公爵逼近博韦的消息,于是他们立刻开始了一场战前军议。
“各位大人们,狮子已经离穴了,现在我们该如何应对?”佛兰德伯爵难得地向众人征询意见,不只是向他的外甥短袜子罗伯特,还有法王的两名封臣——热贝鲁瓦是一座巨大的坚固要塞,因此常驻有两名指挥官,他们具有同等的权威,一名是来自法王宫廷的戈蒂埃子爵,另一名是赫利亚斯副伯爵(Vidame,中世纪法兰西的一种贵族爵位),两人都是短袜子罗伯特的狂热支持者,就像其他追随罗伯特的人一样,他们都希望能够从这位未来的诺曼底公爵手中获得各种利益。
“热贝拉库姆(热贝鲁瓦的拉丁文名字)的位置和防御都是最优秀的,我们可以在这里对抗诺曼人一年,到时候诺曼底公爵一定会撑不下去的。”赫利亚斯自信地回答道。
“我支持赫利亚斯大人的看法。”诺曼底公爵的长子,短袜子罗伯特随即肯定了对方的意见,他的舅舅佛兰德伯爵露出一丝惊异,罗伯特伯爵原本以为自己这个外甥一定会渴望复仇,要求主动出击的。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诺曼军队,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诺曼底的那些领主,请相信我,舅舅,我们不应该和我的父亲正面交战。如果我们出城阻击,这里的骑士多半会葬身草丛之间,而我们若是在这座城堡里固守……”说到这里,罗伯特忍不住叹息一声,“诺曼人就会开始自我毁灭。”
在英格兰的托尼岛,埃德加国王不顾蓝袍上的白色纹饰被泥点污染,穿过群鸦喧哗的遮雨棚,来到仍在修建的威斯敏斯特现场。
这座新建筑具有鲜明的北方特征,几乎没有任何弧度,更没有意大利和希腊地区的那种穹顶,只有石柱支撑的幽深回廊和风格迥异的各式浮雕,在风雨下模糊了许多细节。埃德加伸出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大理石的雕塑,然后向身后的罗德里戈问道:“坎佩亚多大人,你有什么想法?”
“这里预兆了一个新的时代。”西班牙骑士由衷地赞叹道。
国王忽然蹙了下眉:“一个新的时代,是的,不过这也意味着那个旧的时代正在死去。”
西班牙骑士并没有理解国王的话外之音,只能听埃德加缓缓叙述道:“我在为许多人的命运哀伤——哈拉尔德、哈罗德,还有威廉——这或许是我们撒克逊人的一种疾病,我们总是哀叹这中土世界的一切,相信你已经听过不少古代的英格兰诗歌,那些天鹅的信使最喜欢歌唱的就是往昔的废墟、战死的武士,和衰老的流亡者。我们撒克逊人的悲剧就是,我们太过于热爱那些有限的事物,这种恋旧的情怀终将吞没最坚强的心灵,于是我们永远会意识到,属于我们的时代似乎再也不会回来——我们是一群无可救药的保守主义者,就算到了一千年以后,我们的贵族绅士们或许也会继续感伤那如沉船般消失的往日荣耀,却不会为了挽救这个逐渐腐坏的中土伸出一根手指,只会在落幕以前静静地评论一句:‘如我所料。’”说到这里,埃德加的声音几乎已经细不可闻,如古代的幽灵一般袅然消逝在廊柱之间。
“对不起,我的罗德里戈大人,让你听见这些没有意义的内容。我想你或许更愿意在西方的战场上继续征服不列颠人吧。现在,让我们聊些高兴的事情,”国王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为我们征服了那些桀骜不驯的威尔士人,既然罗杰在攻克格温特之后获得了赫里福德伯爵的位置,我们也觉得不该继续亏待你这样伟大的骑士。”
国王将自己的佩剑拔出,对西班牙人说道:“跪下。”
然后,他便将长剑搁在西班牙人的肩上,在这片尚未完成的巨大建筑中间高声宣布道:“以王座和圣埃德蒙之名,我们册封你为彭布罗克伯爵。”
罗德里戈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惊讶,他曾经为另一位国王征战半生,为自己赢得了无数尊崇和荣名,却并未能获得如此高位,就在他像是着魔一般陷入眩晕的时候,埃德加国王的声音忽然再度降低了:“还有一件事,我们并不会强迫你,但是出于一个国王和兄弟的责任,我们必须问你,我的大人,你愿意娶我的姐姐克里斯蒂娜吗?”
国王的剑透出一阵寒冷,西班牙骑士几乎打了一个哆嗦,那柄剑却已收回。埃德加的表情非常和蔼,以至于罗德里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毫无代价地拒绝这件事。
很显然,这是一场政治联姻,一个融入盎格鲁撒克逊宫廷社会的机会,不过罗德里戈从没有觉得自己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上层。他对那位克里斯蒂娜公主毫无印象,只是听说她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女子,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在英格兰王国的历史上,有无数虔诚的女性,她们既可以是老丑不堪的文盲,也可以是睿智的淑女,譬如那位维特比的圣希尔达,其智慧甚至足以吸引王者垂询国策。
他需要一场婚姻,也需要一个继承人,但这是否是一个牢笼呢?西班牙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并非反感和一名高贵的公主联姻,而是因这样一种方式可能伤害他所珍视的自由和荣耀而抵触,如果他接受了国王的建议,今后是否会有人认为他的爵位乃是因女子而得?另一方面,如果他拒绝了国王的好意,这是否意味着恩宠的终结?罗德里戈似乎想要说服自己逃脱出去,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去委曲求全的人,但是一种不忍令他舍弃了这个诱人的尝试,这个西班牙骑士抬起头来,他的卷曲长发微微颤抖着,一边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他稍带踌躇地点了点头——就这样彻底成为一个附属品了吗?他忽然恐惧地意识到,他所向往的自由不止是婚姻方面,而是一种更高的野心,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在威尔士征服里斯·都铎的叛军时都没有惊醒过来:他内心渴望成为一名王者。
埃德加没有意识到新任彭布罗克伯爵的心理变化,他自顾自地向对方诉说起来,不知为何,埃德加每次在这个历史上的名人面前都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平静和放心,似乎是认为这样一个罗兰式的传奇骑士不可能存在任何阴暗面吧,亚瑟王会无端怀疑自己的兰斯洛特吗?他又谈论起另一件遥远的事情:“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见到了白色的长旒和血色的马尾,还有阿瓦尔人的坚固头盔。天上有雨点落下,密密麻麻,如同箭矢一样。”
西班牙人有些心绪不宁,国王的梦境他甚至没有听清,埃德加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想冒风险描述未来的事情,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相信,诺曼底公爵威廉这一代人即将从舞台谢幕,一种全新的战争将从前度的黑暗中萌发,然后彻底改变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