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世子仔细一琢磨,也许让黛瑾暂时离开这个是非的府邸,并不是一件坏事。
留在王府,像黛瑾一样品貌出众,身份又特殊的女子,大抵不过两个下场,要么是被父亲看中收入房内,要么是被侧王妃百般折磨,更有可能,是这两种下场同时出现。
因此,如果黛瑾真的离开王府,倒不如由世子悄悄给她寻个落脚的地方,先躲上一阵子,之后等王爷也忘记她了,就当自己在外面随便买了个喜欢的丫头,接到自己屋中,到那时,估计就没有别人可以插得上手了。
世子想着就开心,虽然黛瑾命途多舛着实可怜,不过自己也是真心喜欢她,一定可以让她过得越来越好的。
谈妥了西郊城外的一处小房子,世子就打算回王府来接黛瑾。
可是没想到,熙云根本没让黛瑾在府里留到第三天。
其实黛瑾也不知离开顺王府自己还可以去哪里。一个女子,无父、无夫、无兄、无子,还是戴罪之身,只怕即刻死了,连个装裹钱,都没人肯出。
本以为还能在王府待上三日,也好收拾行装,顺便向周围其他丫鬟打听一下这京城之内还有没有可落脚之处。
只是熙云并不愿多等一刻。当天午饭后,见王爷世子出府办事去了,便命碧纹带着几个婆子来到黛瑾的住处,连推带搡就给撵出了顺王府。是啊,早走晚走都是走,王妃有命,别人也就懒得管王爷是怎么吩咐的了。
只是可惜了世子还一片好心,也就没有了着落。
世子悔恨不已,恨自己没能估摸到侧王妃的狠毒,居然让近在咫尺的黛瑾就这样没了踪迹。城外的房子?留着,一定留着,说不定哪天,就会找到她的。
可是,她在哪儿呢?
离开王府的那天下午,烈日炎炎,黛瑾走了没几步路,身上的汗已经浸透衣衫。平时熙熙攘攘的路上此刻也是行人稀少,想是都在家午睡,只有蝉鸣声格外刺耳,让本来安静的街道聒噪不已。
黛瑾也不知自己在向何处走去,偶然间记起母亲说过姜家在城外有几处老宅,家道败落之后还有几个族人在那里居住,不如就去碰碰运气吧,虽然也并不知道这祖宅到底是该往哪个方向走。
路上行人甚少,就算有,也都是行色匆匆,这样的大太阳天,任谁都不愿在室外曝晒,想找个问路的人都是难上加难。黛瑾只得凭着对城市道路的些许模糊记忆,大概判断出一个出城的方向。
也不知走了多久,黛瑾只觉得头昏昏沉沉,汗水刺的眼睛生疼,喉咙灼烧的难受,不得不停下来寻个地方讨口水喝。坐在路边难得的阴凉下,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路过的几人看自己的眼神都略带猥亵。
抬头一望,方知原委,自己坐着的地方,上面一块好大的牌匾,写着凤鸣阁三字,没错,正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青楼。
若是平时,一个好人家的女儿,别说坐在这青楼下,就算是走近青楼所在的街区,估计都要被家里人打骂个半死,出身侯门王府,黛瑾又如何不知这其中利害。
只是此时,双腿发软,就算发现了青楼的牌子,想要快快跳起闪开,也没有气力了,更何况如今的黛瑾,早已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一个连做奴婢都失败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
午饭后的凤鸣阁,十分安静,姑娘们可能都还没有起床准备开工,所以与别的府苑倒是相差无几。
黛瑾心中反倒想笑起来。不知这历朝历代的刑罚,只知罚女子为奴,却没见过罚女子为妓的。也许是连最残酷的行刑者都认为,哪怕是低贱的奴才,都比万人身下的妓女要来得体面些。
可是,此刻自己却觉得,这青楼中,反倒是个最不问出身,凭本事吃饭的地方。
婢女在家中,其实又何尝不是主子的玩物,而青楼女子,反倒没有婢女要承受的那许多等级规矩吧。
身体?我的身体不也是任由王妃使唤着,裸露给他人看了么?想到这里,黛瑾心中竟羡慕起院内卖自己身吃自己饭的女孩子们。
也不知这样的想法在混沌的脑中来回走了多久,只知道稍微消了消汗后,黛瑾打算站起身继续前行时,竟看不清面前的台阶,脚下像踩着棉花一样,上身就狠狠的摔了下去,眼前一片青色和金色的光影交替,再便没了知觉。
醒来时,躺在一张简陋的竹席上,身旁坐着一个正在读书的男子。
文俊?
不论是身形,轮廓,侧面看来的五官,都像极了文俊。
原来文俊真的不会舍得丢弃掉我?他是不是一直跟着我,等我晕厥过去,才出手相救的?
只是,文俊怎么会在这样简陋的住处?一定是怕别人发现了我,所以救我来一个偏僻之所吧,他可是想通了,愿意与我隐姓埋名的过日子?
黛瑾欣喜之下,顾不上身体虚弱,大声叫出,“文俊,怎么是你!”
只见那男子回转过身来,略显迷惑的看着黛瑾,道,“你醒了?你在叫谁呢?”
原来并不是文俊,虽有七八分相似,但确实不是文俊。
黛瑾身子一下子又弱了下去,低声道,“不,没有谁。多谢恩公救我,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是我一个罪臣之女,只怕无处报恩了。”
这男子笑笑,笑起来,更像文俊了,“姑娘客气。在下姓许名晋,字仪德,岭南人士,来京赶考的一枚书生。偶然经过凤鸣阁,看姑娘打扮不像那里面的女子,晕倒在地也没人理会,正巧在下也是医家出身,略通点粗浅的医术,便把姑娘接了来,希望不要怪罪在下无礼。”
黛瑾心里甚是感激,“先生大恩大德,黛瑾无以为报。只是,不知先生可知我是谁?我父亲,是前日里被判谋反的逆臣,我成为了顺王府家的家奴,因为被主子撵出来才流落在街头的。先生,救我留我,只怕是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许晋倒是显得很不在乎,“姑娘才刚醒来,身体虚弱,就不要想这些无端的事情了。虽然只是中暑伤风,但看姑娘的脉象,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好起来的。若是不嫌弃,就先在这里歇息片刻吧。既然你说是顺王府赶你出来,那他们怎么还会顾及你落脚在哪里呢?不要担心了。”
黛瑾见许晋说的诚恳,自己又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就感激的点点头。
许晋拿来一碗汤药,说道,“在下看姑娘的脉象,表象虚弱,起先便不敢乱给吃消暑之药,只给姑娘针了针四冲穴位,不过再仔细看,倒是个颇为强健的底子,所以,想来多少服点凉茶应无大碍。这道凉茶,主料是金丝草,辅以薄荷、金盏花和其他一些草药,清热消暑是极好的。我在家乡时,炎夏之际,比京城还要热上许多,家家都煮这样的凉茶来饮。”
黛瑾眼看着这位貌似文俊的男子,听见自己的身世后既没有慌张,也没有大惊小怪,倒是淡然镇定的只关心自己的身体,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个她想要的文俊。听着他缓缓讲着家乡,草药,仿佛自己一瞬间就掉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的自己,好像也慢慢活络起来。
“先生所言极是。我虽然从未去过岭南,然而我父亲曾经领兵打仗去过,听说不仅暑热难忍,更难解的是潮湿,很多将士都得了湿毒之症,也是幸亏有当地人献上金丝草的凉茶,才得以化解。对了,我还听说,加一味马齿苋,药效更是不得了。”
许晋见眼前女子竟还见识广博,略通医术,不禁大喜,说道,“楚姑娘真是见多识广,不愧为将门之女。不错,马齿苋解湿毒是岭南医者常用之术,在北方却极少有人懂得。其实说来,南北饮食气候相差甚远,因此虽属同一个朝廷,却在很多方面交流不畅。导致一国之内,资源不得共享。”
黛瑾道,“先生所言极是。如今朝廷官员,也是京城及附近出身的富家子弟为多,那百官进言、献策,也只能以自己见识为准,忽略了太多其他地方的风俗习惯、风土人情,导致朝廷在离京城越远的地方,政策越难以执行。”
许晋点点头,“不错,因此在下一直有志考取功名,也能让朝堂上有来自边远地方的声音。我朝开疆拓土,自然是仰仗骑马打仗的将军,然而要治理四方,却也要懂得四周环境、眼界开阔、胸怀天下的有识之士方可。”
“正是。回想早年间,父亲领兵征战四方,打下了不少疆土,然而并不是靠武力,就可以让四方臣服的,听父亲讲,很多时候,将士们辛辛苦苦,用血泪生命换来的土地,却因为治理不力,没多久又还到了他人手中。”
许晋听到这话也激动了起来,“许晋不才,正希望能在朝中,对岭南一带的管治,提出切实可行的政策,也不负诸位将士开疆拓土的辛劳!”
黛瑾道,“先生宏图之志,定将福泽众生,黛瑾佩服。望先生有朝一日仕途平坦,也是一方百姓的大幸。”
许晋这时才发现,自己竟与这女子谈论起了国家大事,而且,居然比与其他书生的交谈,更来得舒畅,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
“姑娘过奖了,许某不过是一介无用的书生罢了,不配姑娘谬赞。花费了父母许多金银,如今也没考出个什么名堂来。哎,不多说了。姑娘,身体尚未恢复,不如在静养歇歇,此处不比你住惯的侯门王府,我再多陪你说会子话,晚饭就没着落了。我还是先去买些吃的喝的,很快就回。”说着便起身出门去了。
天色昏暗,黛瑾头脑中仍是一片混乱,想要闭着眼睛歇息,眼前却总出现许晋的样子,是许晋,还是文俊?竟一时分不清楚。
以后,要怎样?更是无从想起。不知这个穷书生为何对自己伸出援手,只是好心么?还是别的怎样?太多问号在脑中,不知过了多久,又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