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梓州知府,不是旁人,正是代璋和黛瑾同父异母的弟弟,明国公楚万的庶子,楚代玮。
在这里看到弟弟,代璋心中不知是喜悦多些,还是疑惑更多些。
看到弟弟不仅没有失踪,反倒是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还做了个不小的官职,自然是一件好事。
当初父亲获罪的时候,一家大小除了自己充军之外,全部充奴,唯独没有听说过弟弟代玮的下落。当时只是以为,也许他不是嫡子,因此连充军的资格都没有,也同其他人一起,落入某个官宦人家为奴了。
然而,如果他被留在京中为奴,怎么会此刻又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梓州?而且,还是成为了知府大人?
如果他没有留在京中为奴,那,是像自己一样沦落到了军中么?从军官,做到了知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时在家时,父亲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庶出的儿子,他没有代璋那样的文武双全,甚至没有黛瑾那样的气质出众,父亲常常很是嫌弃代玮,认为他同他的母亲一样,出身低微,身上便永远带着低微的气息。
若说代玮能从军中出类拔萃,一举做到知府,代璋还真是有些对这个弟弟刮目相看。
代玮看到代璋,脸上似乎也是惊讶超过了喜悦,愣了好久,还是身边的师爷提醒,才想起把大军迎接进城中,也给代璋万光等一众军官安排好了住所。
整个一路上,代璋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代玮,然而代玮似乎每次都会躲避他的目光,除了礼貌性的施礼问好之外,便不再多说话。
代玮的表情,似乎是一直都在飘忽神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谁说话他都听不到似的。
身边的人虽然看到两位的表情,又得知两人同姓,便猜出了估计有些沾亲带故,不过既然他们二人彼此未曾相认,也不怎么说话,其他人也都不敢多问什么了。
晚间饭后,代璋在房内准备收拾东西休息,突然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久违的熟悉声音,“璋哥哥,是我,代玮。”
他果然还是来了。
代璋猜测,代玮一定有许多话要对自己说,而且,是些不方便在人前说的话。
打开门,只见代玮穿了一身便服,面色上一团愁苦忧思的模样。
白天的时候,没有机会近距离仔细看清楚,如今借着灯光和月光一看,这几年间,代玮也变样了不少。
曾经还只是个年轻少年,在代璋眼里,就是一直没有长大过的小孩子,是那个成天都想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问长问短的小尾巴。
如今,不知是蜀中气候恶劣,还是这几年条件艰苦,不到三十岁的代玮,如今竟也有了些白发,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倦意和沧桑。
代璋把代玮让进屋内,二人面对面坐下,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场景,多年过去,兄弟二人,就这样坐在同一个空间里。
还是代璋先开了口,“代玮,你这几年,过得怎样?可曾是受了好多苦?你是怎样做到知府的位子的?可是在军中立了大功?我在京城见到了母亲和妹妹,她们都还好,只是不知道,原来你在这里……”
“璋哥哥。”代玮突然打断了代璋的话,缓缓抬起头来,代璋这才发现,代玮的脸上,居然已经是泪痕满满。
他这是因为久久没有见过家人而激动地流了泪么?代璋倒是有些意外。这几年,楚家的每一个人,都经历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这些苦难的磨砺,让连黛瑾妹妹这样的千金小姐都变得坚强了起来,代玮,怎么还会流泪成这样?
“璋哥哥,你别问了,我今天来,就是打算要告诉你所有的一切,你可不可以,先听我,把话说完。”代玮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说到。
代璋一愣,难道代玮有什么事情隐瞒于我?
“这么多年,你们一定都不止一次的想过,为什么咱们楚家明明如日中天,却会一下子跌落的这么惨吧。”
代璋没有想到,居然一见面,代玮就说出了大家都不敢提及的话题。
“哥,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是怪我,是我做的。”
“什么!?”代璋大吃一惊,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父亲当年与端王爷的事情,那时自己都还小,更不要说代玮了,能与他有什么干系?
代玮预料到了代璋的吃惊,等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哥,真的,是我作孽,我害了爹,害了你,害了瑾儿妹妹和夫人,害了所有人。”
代璋看出代玮说的话是认真的,不禁浑身发抖,谁能想到,家里从来都不怎么起眼的弟弟,竟然有害了一家人的本事?
“你做了什么?”代璋的声音,既冰冷,又颤抖。
“是我,把爹藏有端王爷亲笔信的事情,告诉了人。”
“你说什么!?”这么多年,代璋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通,那封用来给父亲定罪的信,是怎么被人发现,被人搜出的。
连自己,都是在那日父亲喝多了的时候才知道了那封信的存在,别人,怎么可能知道?
因此,这么多年,代璋和姜夫人一样,一直认为是史文俊偷偷说给了别人,然而代璋也一直欣赏文俊的为人,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如今看来,居然是代玮!?
“哥,那天你和爹上朝回来,还有史家的儿子也在咱们家,你们爷三个喝酒喝多了,爹就跟你们说了端王爷的信的事情,当时,除了你们仨,我也在门外听见了这话。”
代玮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瞟着代璋,似乎害怕他登时就会跳起。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给别人?”代璋强忍着怒气,暗暗告诉自己,就算要杀了这个逆子,也要等到他把话全部都说完,给自己一个完完整整的解释再说。
“因为,因为我听我娘说,爹带你见了皇上,下一步,就会把爵位传给你,我一时糊涂脂油蒙了心,想着要是这样,也许这一份家私,就全归你所有了,我和我娘,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代璋气得几乎想发笑,可笑可悲的糊涂家伙,难道这一家子家破人亡了,你就能得到什么不成?
代玮接着说道,“当时,他们和我说,如果能找到扳倒爹的一丁点儿罪证,就能让爹丢了爵位,你也就没得什么可以世袭的了。但是,我们家里的官位财产都还是一点儿不变的,这样,也许你我就算不能平分,也可以四六分了。”
说到这里,代玮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许他自己现在看来,也觉得可笑,为了那家产的分配,他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把一家人搞成现在的样子。
“可是,他们答应我的,说是咱们一家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代玮突然抬起头来,声音里有些激动,也有些颤抖,“他们说了,只是让爹丢了爵位而已,连官位都不会丢,更别提性命了。哥,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对楚家赶尽杀绝啊,我没想到会害了爹的性命,害了咱们一家子啊!”
“你以为,这样造反的罪名,不会害到爹的性命!?”代璋恨恨的说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当时他们说得好好的,家里人都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我若是知道爹会因此而死,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个不肖子的!”
代玮说到这里,伸手抓住了代璋的衣袖,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代璋,言辞之诚恳,让代璋也不得不相信,他,应该是真的没有想到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吧。毕竟那时,他还只是年少,听了旁人的蛊惑,估计还有他母亲的怂恿,才会冒冒失失的酿下如此大祸。
可是,爹爹的性命,楚家的门楣,妹妹母亲的命运,就这样毁在了他的不懂事上。
代璋看着代玮的眼睛,“那你说,他们,是谁?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这也是代璋最在乎的问题,这么多年,连朝中大臣们都不知道,如此鼎盛的明国公楚家,是被谁一纸密信告到了家破人亡。
“是,是……是父亲曾经的下属,谢正则。”
代璋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听不清代玮接下去在说些什么。
“他当时来咱们家里做客的时候,偶然撞见了我,知道我是个不得人待见的庶子,于是便屡屡派人跟我联络,说是能帮我,只要我助他得势,就会让我跟你一样被人瞧得起。那谢正则说,爹爹在朝政上多次阻挠他,他无法顺利升官,再加上黛瑾妹妹又要进宫了,怕是以后更难有他的立足之地。”
代璋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他说,如果他没有立足之地,我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所以让我帮他一个小忙,找到爹一个小小的罪名,告诉给他。我当时知道了端王爷的事儿之后,想着已经时过境迁,就算告发了,爹也不过是吃个小亏。我没想到,我不知道,那姓谢的居然是如此毒蝎心肠啊!”
代玮一直在说自己是如何的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程度,而代璋则是一直在脑中徘徊着更多的问号。
如果谢正则当年那样处心积虑的害了爹爹,那么如今,见到自己坐上了本来属于他儿子的位置,他岂会善罢甘休?
当年的谢家,不过是三品参将,如今,他谢正则已经是九门提督,是贵妃娘娘的父亲,如果他想再次加害自己、妹妹和母亲,比当年更加易如反掌。
更何况,如今母亲,还在他家!?
想到这里,代璋不由得背后一阵发凉,他抓住代玮的衣襟,大声喝道,
“混账,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为何不早早说出来,你知道这几年,因为你的糊涂,母亲和妹妹,过得有多惨么?”
代玮更加痛哭流涕,“我知道,出事之后,我也去找过那姓谢的,他说,如果我乖乖的闭上嘴,他便给我一个官儿做,让我衣食无忧,不然的话,我说出来,不仅于事无补,而且还让我同你一同去充军。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可我还有明月,明月还有孩儿,我没法子……”
没法子,没法子,没法子?你知道顾念家庭,顾念自己的通房丫头和女儿,就丝毫没有想过楚家的别人?
代璋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仓啷啷”一声,拔出随身佩戴的宝剑,便抵住了代玮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