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用的是花岗岩,再用一些黑色涂料染成了滑黑色,十分简朴。
礼大夫沮绶的声音是周邑的音色,响彻在宣政殿的角落里:“皇六子公子琰,领军有功,赐邑五百户,进朝堂上卿!”
闻言,林玧琰再拜道:“儿臣拜谢父皇!”
礼大夫沮绶再道:“公子信,筹措淯阳军有功,赐邑三百户!”
公子信也是上前拜谢道:“儿臣拜谢父皇!”
“长公子林玧仁,朝政有功,赐邑三百户!”
闻言,长公子林玧仁脸上却是稍稍挑起了眉头,心头稍稍感到意外,此次平息匪患的功劳,说实话,林玧仁没有半点念想,现在听到了这封赏,他也是感到了意外。
本想着上前行拜谢礼,林玧仁却是察觉到了身后“仁党”的微微异常。
顿时林玧仁反应过来了,赐邑三百户?赐的是谁的邑?!
早知道自己身后的“仁党”乃是想要维护自己在棘阳的田产,才成为仁党的,要是自己不维护他们的利益,怕是明日他们便会与长公子府邸老死不相往来。
因此林玧琰做了短暂的取舍便是上前道:“儿臣自觉此赏受之有愧,此次平息匪患,棘阳的老氏族出了不少的力,儿臣愿将这三百邑分与棘阳的老氏族,并向父皇,为平息棘阳匪患的老氏族,请功!”
三百户邑,长公子林玧仁这一次并没有局限于眼前的利益,看来是得到了高人的指点,林玧琰可以明显的察觉到,自己这二皇兄听到了林玧仁的这一番言语过后,也是呼吸不由自主的加重了几分。
便是林玧仁自己,割舍出着三百户邑,也是极为肉痛的,不过支持自己的那个人却是说道,三百户换来仁党对信党的全面压制,不是很值么,有这些老氏族的支持,未来武国都是长公子的,再退一步说,就是长公子替老氏族拿回了田产,作为回报,老氏族岂不会投桃报李,给予长公子三百邑数倍的损失?!
故此,林玧仁想想也是觉得有道理,更何况向他说出来此话的人,乃是他至今最倚重的人,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
不过长公子的这一番话,倒是让宣读封赏的礼大夫沮绶,十分难堪,便是看向了武帝,寻求他的意思。
高锦面色滞了滞,不过这个场合,他一个大侍监,实在是不好多说什么。
武帝冷眼瞧着长公子林玧仁,他年轻时候亦是一位雄才大略,想做一番事业的君主,不过这些年待在这宣政殿,这宛城久了,早已经让自己的热血逐渐冷却了,谁又想今时今日这样的一位看似和煦的武帝,曾经是一位苛求自己想要欲兴强国之业的武国君主!
武帝寂然不语,看来是不打算对长公子林玧仁多说什么。
只是一向和长公子林玧仁唱反调的公子信也是因为这一次林玧仁主张的是为老氏族谋取利益,这一点,是公子信万万不能够忽视的,因此公子信现在也是无法阻止长公子这样说道。
果然,在长公子林玧仁跳出来为老氏族请功之后,迅速有些新“仁党”站了出来,发声道:“平息棘阳匪患,老氏族的确是功不可没,请陛下明鉴!”
“老氏族在匪患中浴血奋战,死伤无数,请陛下怜我老氏族之战功!”
“棘阳老氏族苟氏,莒氏皆是死战,族内青壮无一人溃逃,皆是死守棘阳而卒,陛下,棘阳老氏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老氏族不求封赏,但求保存先人基业!”
眼到这个时候,武帝看着一位接着一位的老氏族发声,再不止住,恐怕今日这朝堂就要变成棘阳老氏族的哭闹会了,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武帝自然是知晓的,不过还是装作不知道实情向着老氏族开口问道:“卿等如此这般,究竟是为了何事?!”
这个时候便是需要一位说话极有份量的人站出来说清楚老氏族的利益立场,原本是不需要长公子林玧仁站出来说的,但是明显这位长公子对于局势的把握远远不如公子信,因此认为这个时候,站出来替老氏族说话会博得老氏族的好感,为以后的支持做铺垫,孰不知公子信已经从父皇故作不知的苗头中察觉到了端倪。
林玧仁站在前面道:“回父皇,此次平息棘阳匪患,并非是皇六弟及淯阳军一人一军之功劳,棘阳的老氏族纷纷出力,今时今日,平息匪患之后,有功将士却无赏功之赐,儿臣认为着实不公!”
武帝看向了林玧琰,开口问道:“公子琰,确有此事?”
闻言,林玧琰却是没有回武帝的话,而是笑吟吟的看着长公子林玧仁问道:“老氏族出力?”
随即林玧琰的视线看向了那些地上跪着的老氏族,厉声问道:“老氏族究竟在匪患中,出了何力?有人出来对质?!”
长公子刚想讥笑,上前准备呵斥这位皇六弟。
却是没有想到林玧琰直接厉声上前:“给我住口!长公子没有经历棘阳匪患,还没有资格论及此事!”
“你!”长公子林玧仁咬牙切齿,不过却是无从反驳这句话,不过林玧琰这句话明显是对自己不敬,林玧仁觉得可以从这件事上压低皇六弟姿态:“林玧琰,你怎么对皇长兄我说话的,有违礼制!”
站在前列的监察史大夫夏无怯皱了皱眉,方才公子琰的这一番话的确是有违礼制,虽然明知陛下对长公子有所不满,但夏无怯不指出来,就是自己的失职,夏无怯刚迈出左脚,却是见上座的武帝开口说道:“玧琰,注意你的语气,公子仁,你可进过匪患时候的棘阳前线?!”
闻言,林玧仁脸色一愣,这个时候,饶是不太敏感的他,也是察觉到了父皇的愠意,不过他可不敢在回话作假,匪患时节,他可是一直在宛城,可是人尽皆知的,要是作假,别人不说,公子信岂会不拆穿,于是老老实实的回道:“不曾……”
武帝闻言更是加重了声音对林玧仁厉声说道:“既然不曾,那多嘴什么,给朕下去,老氏族的事自然是由老氏族的族人来说!”
林玧仁却是不敢反驳武帝,顿了顿便是退到了原本的位置。
一边的公子信扬起来了嘴角,父皇这意思已经是非常明显了,轻描淡写的将长公子林玧仁对皇六弟的责难化为乌有,顺带着还向朝臣隐隐约约的表明,武帝就是支持公子琰的论点。
这一点,林玧琰也是读懂了,故此才是更为盛气凌人的看着那些老氏族问道:“有哪位老氏族的族人,能够告诉本公子,你们究竟在平息棘阳匪患中立下什么战功!”
老氏族自然也都不是傻子,武帝和公子琰的一唱一和,岂会听不出来,不过是因为牵扯到了老氏族的根本利益,这些朝臣也是顾不得很多了,当下有一人站出来回道:“棘阳老氏族在苟氏、莒氏老氏族的带领下,顽强抵抗,试问皇六子,这算不算?!”
听闻这老氏族强作辩解,林玧琰也是笑笑,于是看着这位老氏族道:“本公子看你也没有上棘阳战场,即便是上了,恐怕没见到匪徒就做了逃兵吧!”
那人回道:“皇六子何故这般折辱臣!”
“折辱?”林玧琰笑着看着这位老氏族族人,然后朝着诸位朝臣大声说道:“现在,就由本公子说说,如今在宛城,在朝堂上蹿下跳的老氏族,就是是什么来历!苟氏、莒氏的确是组织起一支守备军防守从小长安聚的匪徒袭击,不过至于这些老氏族的守备军的战绩,本公子也可以说说,匪徒进攻棘阳的第一日便是绕过了守备军的防守,攻陷了棘阳府,第三日便是将守备军的大本营,苟氏族地攻陷了,三千余人的老氏族守备军却是连当初不到五千人的匪军都抵抗不了,实在是……若是没有匪徒攻占苟氏领地,那些匪徒怕是得不到朝廷拨给棘阳的一批边军淘换军备,淯阳军平息匪患也没有那么困难重重!”
随即林玧琰目光聚集那些老氏族,厉声道:“你们说,老氏族何功之有?!”
那些老氏族想要强辩,却是被深知“趁胜追击”策略的林玧琰直接压得连话都张不开嘴去说。
“老氏族连先人的尸骨都丢给了匪徒发丘盗棺,还有什么资格在朝堂上大放厥词,讨要会先人一刀一剑打下来的土地,再者不妨明说,如今在宛城东西奔走的棘阳老氏族,是何人诸公可知?!”
林玧琰自问自答,接着自己原先的问话说下去道:“他们是在匪徒袭击苟氏领地,带领着族人奔逃淯阳,将在前线抵抗匪患的苟氏、莒氏族人出卖给匪徒的人!本公子着实不知,他们有何脸面在宛城借用着苟氏与莒氏的名头,在这里讨要着自己的利益,就不怕被他们害死在匪患中的苟氏、莒氏冤魂深夜梦魇缠身么!”
“谏议大夫苟午涉亦是被他们害死在匪患之中,你们与苟大夫乃是朝堂同僚,共事多年,今时今日,不为苟大夫这位往日同僚追寻正义,相反还是为杀死苟大夫以及苟氏族人再讨要利益,说实话,本公子为苟大夫有你们这样的同僚,深感失望!”
“这……”
听着皇六子这滔滔不绝的口若悬河,朝堂上的诸位朝臣也是十分诧异,断然是没有想到皇六子居然会是……如此的能说会道,而且闻者更是深感触动,当下有不少的局外人,朝着那些跪在地上为棘阳老氏族说动的朝臣看过去,不乏有些蔑视的意思,认为这些人是与杀死苟午涉这位朝堂同僚的凶手勾连的帮凶!
即便是那些为棘阳老氏族说话的朝臣也是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皇六子公子琰方才的这些话说的的确是有点……触目惊心的意思……
左相沈案站出来看向林玧琰道:“六皇子殿下,方才说的那些话可是当真?!”
林玧琰转回身回道:“非是虚言,沈左相,整理棘阳匪患战报的都是棘阳令滓垸,此番棘阳失守,此人之责不可避免,因此避嫌来说,不宜用此人指定追责棘阳失守责任,已经抽调淯阳令黢德加紧对棘阳失守的官员、老氏族同意定罪追责,不日将会呈送宛城!”
左相沈案点了点头,随即朝武帝请求道:“臣,请陛下允许彻查此事!”
听见这件事终于是有了口子,武帝哪会有拒绝的理由,自然是准了。
在这个虽然是礼乐崩坏的大时代,明面上的礼仪制度还是有的,即便是诸侯之间,也是要基本保持着姬周时期最基本的礼仪制度。
帮着害死朝堂同僚的凶手打着朝堂同僚的旗号谋取凶手的利益,这样的事传出去了,对“士大夫”间有多大影响岂难猜测。
恐怕,爱惜名声的老氏族对这些人就是摆着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
公子信笑了笑,看来这位皇六弟不只是一位兵家奇才,也是一位强辩者啊,短短的几句话就是让朝堂的风口立刻转了向,现在就并非是老氏族向公子琰责难的时候了,而是这些老氏族该怎么洗刷身上背负的不义之名。
转瞬之间,几句话让朝堂情势大变,公子信真是越发喜欢这个皇六弟了,瞧着长公子林玧仁那阴暗下来的脸色,公子信刹那觉得得罪了武国所有的老氏族又能如何,得到了这位皇六弟终究是不会亏的!
不过为了族内基业,这些人虽然是被牵扯进来的,但是也不得不辩解道:“棘阳老氏族的撤退是族内商议的结果,殿下说我等没有上棘阳战场,难道殿下当时就身处在我等老氏族的议事厅堂么!”
“哼哼……”林玧琰冷笑两声,直接盯着这人道:“是不是溃逃,抛弃先人的基业此事不难明证,当日棘阳溃逃的老氏族如今不少在棘阳的,凡是棘阳老氏族的一举一动,不难找到实证之人,几相对质并不是太难得到事实的真相,但是我曾经在子息学宫听闻一个姬周时期旧例,诸公可想听听?!”
公子信笑笑,便是对林玧琰说道:“皇六弟但说无妨,为兄也想听一听,皇六弟必然不是无的放矢。”
林玧琰转回身对公子信笑一笑,随即对这诸位朝臣说道:“昔时姬周天子曾分封诸侯,诸侯在封邑之内拥有征兵、赋税,政令一切运行的权力,但是诸侯却也是拥有着为周天子镇守边疆的义务,曾经有北方小国,戎狄来犯,国破人亡,后周天子派王师收复,北方小国也是因此被姬周天子撤了诸侯爵位,原因是其丢失国土、枉为诸侯。”
随即林玧琰的视线看向了那些地上的老氏族,语气顿了顿,缓缓朝着那些老氏族走了过去,靠近了才说道:“今武国皇室将武国境内的田地全权交由各地的老氏族打理,虽说没有诸侯之名,但各位都是小宗王属的血脉,自然是背负着守土之责,今时今日,老氏族在匪患中抛弃族地,是否可以视为如姬周北国之故?!”
无人敢正面回应,在场大多数都是老氏族出身,这种言语怎么能够轻易回答?!
不过还是有着老氏族道:“今时今日,皇六子这样说,即便是皇六子收复棘阳,也有我棘阳老氏族的功劳吧,岂可抹掉这种用老氏族的血换来的功劳,换来的先祖基业!”
“巧了!”林玧琰眉目间丝毫不在乎这名突然站起来厉声说道的老氏族,回呛道:“随我收复棘阳的老氏族族人姓名都在棘阳府的平匪功劳簿上躺着呢!”
“殿下果真要收我等老氏族的先人基业?”有老氏族站出来问道。
至于“是又如何”这样的回答,显然在朝堂上难以回答,林玧琰道:“老氏族既然守卫不了武国的土地,自有武国的士卒,为守卫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军儿们来守卫!”
有棘阳的老氏族直接站起来说道:“我等棘阳的老氏族即便是死,也不会选择抛弃先人的基业!”
“又巧了!”林玧琰回道:“匪患之中,你们棘阳老氏族先人的尸骨都抛弃给了匪徒,也未见得你们对匪徒拼死一战!”
“你!”
“皇六子对我等老氏族离心离德,我等老氏族请愿陛下革除皇六子王族宗籍!”见口舌之利说不过这位皇六子,这名老氏族的朝臣也是快速向武帝请愿道。
“我等老氏族请陛下惩戒皇六子!”
“我等老氏族请陛下惩戒皇六子公子琰!”
“请陛下惩戒公子琰!”
……
顿时一位位老氏族的朝臣拜倒在地上,请求武帝对林玧琰作出来惩罚的判决。
见状,林玧琰也是知道,这些老氏族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们掌握着各地老氏族的力量,这是一股即便是武国皇室林氏一族也不能小觑的力量。
正是因为这样,即便是林玧琰在朝堂上的言论进行了绝对的压制,也是抵不过这些因为利益牵连的老氏族联手还击。
一位位朝臣的请愿,说真的,即便是林玧琰自己,也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力交瘁!
不多时,朝堂上的半数身影都是跪伏在地上,向武帝请愿,惩戒皇六子林玧琰。
此时,林玧琰也是自嘲一笑,自己果然还是人微言轻啊,不过相信即便是自己的二皇兄出面,这些老氏族的联手也会轻易让他翻船吧。
说真的,林玧琰知道武国积弊久矣,需要改革,这一点,凡是朝堂上的有识之士都是可以看出来的,但是至今这么久为何不见武国有任何的改变。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朝堂上这些跪伏在地上只求保住自己家产的老氏族的阻拦,变革是需要牺牲的,而这些老氏族却不愿意牺牲自己。
他们岂不会不知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但是在他们看来,这个风云变化的大时代,即便是武国倒了,自己也不过是换一个君上罢了,老氏族依旧是地方上的老氏族。
林玧琰这般想,坐在上方的武帝又岂会是心中好受?
看着跪伏在地上的一位位朝臣,一位位武国的“栋梁”,武帝心中也是悠悠一叹,自己这皇六子,终究是年少气盛了一些。
“前武国上将军,莒劢老将军上殿!”
宣政殿外,一道苍发白髯的身影缓缓走上宣政殿的台阶,黑甲银袍,一柄镶金宝刀在手。
“是老将军!”
“哈哈,老将军终于来了!”
“老将军来了,来了,我们的田产可以保住了!”
众多老氏族见到莒劢老将军走进来,纷纷面露喜意。
莒劢老将军一步一步的走进宣政殿,饶是武帝也是瞳孔一缩,黑甲银袍乃是先代武帝亲自赐给莒劢老将军的御身之物,镶金宝刀乃是先帝收集莒劢用断的宝刀铸造而成的,并镶金表明尊崇。
时隔十数年,武帝再看到莒劢这一身打扮,才猛然想起来,莒劢是先帝亲封的镇国柱石。
黑甲银袍在身,武国便是没有能伤莒劢老将军的刀。
镶金宝刀在手,除了武国君上,便是没有莒老将军不能斩的人。
“君上!”
这位老将军七旬年了,武国建国至今有四任君上,这位老将军的年纪只比武国短上那么小小一截,三朝元老的资格让今武帝也不得不对这位莒老将军表现出足够的礼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