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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帅府内,放眼望去,餐桌两边坐的清一色都是各华商银行的舵手。彼此都认识,只是略一点头表示礼貌,实在没有那个心思,装出笑脸来寒暄。
来之前就猜到了是鸿门宴,但也都来了。
何舜清坐下时,就着张庆元耳边说了一句:“看来,该到的都到了。”
他的位置靠近大门,就是这么巧地被一只脚还在门外的张作霖给听见了。
“好,很好!你们是该到的都到了,我们奉军也是该的地方都到了。”说罢,张作霖仰头大笑起来。
这份得意不是凭空来的,奉军已经进入上海,局势一片大好。
可在座的却都笑不出来了。仗,打输了是伤亡惨重,打赢了很容易就军库空虚。
不敢对主人表现出半分怠慢,满座宾客战战兢兢地起身相迎。
张作霖在主位坐下,抬起手往下略微一压,笑呵呵地招呼道:“来来来,吃菜吃菜。我们这些行伍出身的,不会虚礼,只知道好酒好菜都要趁热吃,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才坐下,就开始话里有话了,还叫人怎么提得起筷子呢?
张作霖看着这些白面书生,一个个都是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中大不悦。扭头瞥了副官一眼,故意地数落了一通:“瞧瞧,瞧瞧!瞧你们一个个埋汰的,跟人家好好学,有点斯文样儿!妈了个巴子,满身土匪气,一辈子让人瞧不起,知道不知道?”
最角落里有人首先恭维起来:“大帅府里各个都是英雄好汉,我们还想跟着大帅学呢。”
何舜清斜着眼睛望了望张作霖,他似乎一点都不受用,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大概听声音的方位就知道,只是桌上的陪客,就算搭上全部身家,也他张大帅牙缝里扣下来的肉多。
副官则冷笑着答道:“要不是我们扛着枪林弹雨,他们哪能有这体面呀。让他们去马蹄子底下滚一圈,就该知道能吃上一口热的有多不容易了!”
张作霖点点头,抬眼一个一个地瞅着钱袋子们,阴鸷一笑,道:“前方将士为了守一方安宁,没吃一顿饱饭,没穿一身好衣,没睡一个囫囵觉。你们说,我该不该慰劳慰劳我这些弟兄?”
桌上响起熙熙攘攘的干笑声,谁都不敢说“不该”,但也没人愿意说“该”。
何舜清拿膝盖撞了一下张庆元,向他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
今夜恐怕难出这个门了,别的都可以不管,只是后悔刚才没来得及商量,银行的事务请谁暂代,也没有留下话,无论如何不许开库房,才最叫人着急。
这时候,张作霖有意将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张庆元身上。中行的口袋里,装着所有华商银行过半数的存款。他先是套起了近乎:“老弟,咱们都姓张,就算一家人。你说说,我这当头儿的不表示表示,底下人能服我吗?你们管银行的,应该也是这个理儿吧?”见他岿然不动,当即丢了筷子在桌上,收起笑意,换上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中行就是头儿,你得认个大数给大伙儿瞧瞧。”
何舜清试图把事情压一压,便道:“我们收到的帖子只说是私人聚会,因而穿的也是便服,并不知道大帅另有深意。”
张作霖胡子一翘,拍案而起指着何舜清便高声骂道:“妈了个巴子,一件衣服还有这穷讲究?”
打仗出身的人,一掌的力道不好以常人而论,满座皆为之一震。就连何舜清本人,眼皮子也颤了许久。
张庆元跟着站起身来,手挡在何舜清身前,不卑不亢地向张作霖解释:“我副手的意思是,如果要谈到公事,我们中行的习惯是在办公桌上谈。”
张作霖把碗摔在地上,一直骂到张庆元脸跟前去:“跟老子别来这一套,这个军费你要认,我好茶好酒待你,要不认——老子多的是手段!”
张庆元鼻子里闷闷地一哼,干脆闭上眼睛,把脖子伸长了一点,意思是要杀要剐听凭处置。
“来人!”张作霖背起手,往后退了一步,吩咐道,“给张总裁找一张办公桌,我要请他好好地谈一谈公事。”
何舜清比张庆元反应更大些,立刻上前挡在了中间。
“着什么急,你这个大个人,我还能看漏了?”张作霖把腰间的枪往桌上一拍,往何舜清脸上一啐,“妈了个巴子!”
已有人颤着身子,举手站起来讨饶道:“大帅,我们认,认……五十万。行市的确不好,如果不够……请多宽限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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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一阵电话铃把宋玉芳从睡梦中叫醒,她扭亮了电灯,眯着眼对台子上的闹钟仔细辨认着。
刚过两点,这个时间打来电话,想必是急事。
还没接起电话,这个想法就已经惊得宋玉芳浑身汗毛竖起。
“小玉,是我呀。”
“娘舅,这么晚了有事吗?”宋玉芳的语气变得格外紧张起来。
孙阜堂有事,怎么也不会先来联系她,除非是……
“舜清跟庆元好像……被张作霖给软禁了。”
果然是何舜清出事了,宋玉芳一刻都等不及,匆匆挂断电话之后,首先想到去向上海中行求助。然后,跑到衣柜前,从里边随手抓下两件换洗衣服,往包里一塞,又把家里所有的存折现钞,一股脑儿地装进去。
这种动静把同住的傅咏兮也吵醒了,她披衣穿过客厅,敲了敲宋玉芳的门:“小玉,你怎么了?”
等到门打开时,宋玉芳已经换好了衣服,头发胡乱地束在脑后,脚步始终不曾停下:“我要去一趟北京,你一个人在上海,万事都要小心些,等我回来。”
不明就里的傅咏兮一路跟到公寓门口。
宋玉芳的鞋子换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解释原因。一抬头,眼泪瞬间落下:“舜清……被张作霖软禁了。”
傅咏兮立马蹲下来,一只手伸到她脸上替她擦了一把,口中问道:“什么理由?”
“要军饷。”宋玉芳一跺脚,猛地往鞋子里一踩,拼命把眼泪收了回去。
眼泪不中用,一点都不中用。
傅咏兮拉着她再一次问道:“可是天还没亮,你现在就去吗?”
宋玉芳一面开门,一面说道:“我通知了上海分行,那边的熟人答应我,一定能帮我买到最早的火车票,路上也会托人照顾一二。你不用担心我,等舜清安全了,我马上就回来。”
“那你一路小心呀。”傅咏兮还是有些不放心,折回去拿了件外套,喊着便追了上去,“你等等,我陪你去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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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芳首先要坐沪宁列车赶到南京,直奔浦口坐津浦列车到达终点站天津,再坐几个小时才到北京。
也就是说,即便路上一分钟不耽搁,她也不可能当天就到北京。更何况是,中途还要算上等车的时间。她望着窗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个铁路梦。那时,她觉得自己是个心怀天下的善人,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救穷人于水火。到了这时她忽然意识到,铁路能救活的,何止是一种人呢。
北京方面,中行派了汽车去接。但事情往往越急越乱,宋玉芳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接她的车子。别的倒可以不计较,只是如果有车来接,她可以把行李托付出去,否则这个样子上门去,实在是太狼狈太冒昧了。
为了节省时间,她只好先坐人力车把行李先放一放。
可是,家里还有另一个惊吓在等着她。
一开门,屋子里一片狼藉,柜子东倒西歪地大敞着,电灯被打得稀烂,连一块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宋玉芳吓得手上一松,行李“扑通”一声砸在了地上。
“何太太,你回来啦?”隔壁的李太太听见这里有动静,就出来看了一看,“张总裁跟何秘书有消息了吗?”
“我想把东西放下就去打听消息的。”宋玉芳说着,手指着屋内,委屈得呜咽起来,“李太太,我们家好像招贼了。”
李太太却不感到惊讶,手帕一甩,也跟着哭了两声:“别提了,我们家也是刚收拾好的。九六公债这两天简直成了脱缰的野马,做空的客户怎么受得了呀。银行都不知道被围了几次,警察拿水枪打散了人群。他们知道这一片公寓都是银行的人在住,砸了玻璃爬进来,把屋子里值钱的都拿走了。你还好不在家里待着,我那天都要骇死掉了呀。北京是待不得了,我跟我们家先生说了,就是银行不肯把他调回杭州去,哪怕把工作辞掉,我们也要走的。”
来之前,只知道是人出了事,一来才知道,一切都不对了。
李先生跑出来拦着自己的太太道:“哎呀,你不要哭了呀。看看人家何太太,现在难道还在乎这点家当吗?”他又试着安慰宋玉芳,“何太太,你不要太着急了。其实就是你不来,银行也一直在想办法的。”
“两天了,我在路上两天了。”宋玉芳心里一片冰凉,落珠似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中行两天都没办到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小人物,能不能办成。因此,即便是在去找熊太太的路上,她也并没有感到任何一点希望。她甚至悲观地认为,这一路不是为了救人来的,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把所有的努力都做了,不要留下任何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