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正好是大暑,鲁氏叫人在离国公府不远处的西市街支了一个伏茶棚子,给来往的过路人烹茶。
大户人家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伏茶料足,一杯解暑。
一时间,对国公府,对鲁氏的风评甚佳,风声都传到后宅来了。
外头的人喝着清凉解暑的伏茶,赞美着鲁氏的慈心,谁能想到在国公府的后宅,却有一群人鲁氏的刻意折磨下,忍耐着干渴,在烈日暴晒呢?
汗珠蛰的眼皮生疼,郑令意闭了闭眼,汗珠顺势流到了睫毛上,在睫毛尖上轻轻颤着,睫毛承不住力,随即落在烧的发烫的砖地上。
不知是不是幻觉,似有‘嗤’的一声,像水汽瞬间蒸发的声响。
郑嫦嫦站在她的影子里,有气无力的低声道:“姐姐,好渴。”
若是可以,郑令意恨不能咬破自己的皮肉喂血给她喝。
可当下,郑令意也只能说一句,“再忍忍。”
她又担忧的睇了蒋姨娘一眼,只见她下巴上的凝着的汗珠都可做一串珠链,心里却还放心了几分。
能出汗,就表示暑气还没有闭塞在身体里,若是不出汗了,那才叫一个糟糕。
“进来吧。”月桂终于打开了安和居的大门,让姨娘和庶女们走了进去。
“天呐,这都是什么味呀。”郑燕纤故作夸张的夺过婢女手上的扇子,对着自己的鼻子狠扇了几下。
郑燕如似乎是想说句什么,可叫鲁氏摇着扇子不紧不慢的睇了一眼,便也不说话了,只是避过脸去。
月枝忽拍了拍手,只见几个身强体健的婆子,搬着两个冰鉴走了进来。
“各位在外头久等了,来,将冰鉴搬到姨娘姐儿的位次后边,好好扇扇风。”
月枝并不像俏朱那样,幸灾乐祸的雀跃都快从嗓子眼里溢出来了。
相反,她只是十分平板的说了这句话,像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吩咐。
眼见冰鉴被正正好的放到了蒋姨娘身后,郑令意的心沉了沉。
侍扇的两个婢女也跟在了冰鉴后边,她们如今伺候的不是正头主子,也不用小心翼翼的控制着手腕的力度,只管扇就是了。
一阵阵的阴风从背后吹来,郑令意只觉脊骨的上的汗珠都好似结成了冰。
郑莹莹没忍住,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细碎的沫子在空气中颗粒可见。
郑秧秧嫌恶的缩了缩脚,道:“十二妹你若是没福气消受,还是去外头站着吧。”
“九妹这话说的倒对。”郑燕纤玩着一缕青丝,斜眼笑道。
郑莹莹没说话,只是用帕子捂住口鼻,生怕再打一个喷嚏出来,就真的要回到外头的烈日下了。
万姨娘十分惊讶的睇了郑秧秧一眼,似乎不大明白,她如今怎么一副鹰犬做派。
蒋姨娘则低眉顺眼,万不敢招惹鲁氏。
鲁氏瞧见了万姨娘的神色,无声一笑,口是心非的说:“万姨娘,你的年岁是姐妹里最小的,合该多生养几个才是,怎么人家的肚子一个个大了起来,你却没消息呢?”
万姨娘唯唯诺诺的说:“妾身福薄。”
“既知自己福薄,那就去佛堂多跪几个时辰,也好添添福气。”
鲁氏说罢,啜了一口薄荷花茶,清凉的茶水滑过喉管,叫她眉头一松。
万姨娘却是苦不堪言,国公府的佛堂看似清幽,可夏日屋内闭塞,再加上香火不断,不热死也要闷死了。
她只得道:“是,妾身明白了。”
好不容易熬到身上的汗都干了,那阵阴冷风变得恰到好处时,鲁氏却又赶人走了。
一出屋门,太阳热的像是在辣子油里烹过。
佛堂在安和居后边,万姨娘原本打算午后再去,临出门前却听月枝在身后道:“姨娘不必担心午饭,奴婢会叫人送进去。”
这便是要万姨娘即刻就去的意思。
万姨娘摸了摸自己脸上新冒出来的小红包,牵强的笑了笑。
这样暑热的天气,姨娘们的饭菜却变了样,原先的豆腐青菜竟都换成了些大油大荤重辣重盐的菜色,叫人胃口全无,吃了又上火。
蒋姨娘叫两个孩子把菜放到凉白开里过一遭,再吃,没了滋味总比吃坏了肠胃要好。
万姨娘不在,艾姨娘就黏了上来,像只不懂得藏匿行踪的蚊子,总是在人耳边嗡嗡的乱飞。
郑令意与郑嫦嫦在前边,从一块树荫飞奔到另外一块树荫下,渐渐的把躲避着烈日的追逐玩成了一种游戏。
蒋姨娘看着她们俩像两只小兔子似的跑跑停停,心中再憋屈不快,此时也消散大半了。
眼前正到回廊的拐角,此处没有种树,倒有一个浅浅的金鱼池,养着一群小过手掌的金鱼和两只活了几十年的乌龟。
池子水深不过半米,水底满是鹅卵石子,岸边还有嶙峋石块。
大片阳光倾泻而下,两个孩子手牵着手飞奔起来。
郑嫦嫦如今也开始蹿个子了,明明是按着脚量的鞋子,做好了却穿不上了。
蒋姨娘索性做大了一些,却又大了半寸,只好让她先凑合穿着,大了总比小了好。
蒋姨娘忽然想到了这一点,生怕这不合脚的鞋子让郑嫦嫦摔跤,本伸长了脖子打算喊住两个孩子,但见绿浓在边上一直跟着小跑,也稍放心了些。
她的心思一散,忽觉衣裙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正欲偏首看后看,背后叫人猛地一推,身子一个不稳,顺着栏杆翻了过去。
“啊!”蒋姨娘的一个惊呼叫郑令意猛地一回身,只有绿意和艾姨娘站在原地。
郑令意快步奔了回来,唯有栏杆上的一双惨白的手映入眼帘,那双因用力而褪去血色的手正死死的抠住栏杆。
死死的抓住栏杆已经费了蒋姨娘全部的气力,艾姨娘佯装焦急的躲闪神色,还有绿意眉梢眼角的得意,她全没瞧见。
下边的金鱼池若是个深池,倒还多几分活命的机会,那些尖锐的石块会要了蒋姨娘的命!
“十五!十五!”蒋姨娘大声喊道。
“姨娘!”郑令意的声音因惊惧而变得又尖又锐,像一把能轻易划破他人良心的匕首。
艾姨娘与绿意对视一眼,本欲伸手去掰蒋姨娘的手,改做抓住她的腕子。
“姨娘你松松手,我们好拽你上来。”绿意近在咫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道催命咒。
蒋姨娘更加不肯松手,指甲深深嵌进栏杆里,染上的红叫人分不清是血还是朱漆。
郑令意一边跑一边解下腰带,又快又用力的在栏杆上打了一个死结,将腰带的另一端又紧紧的系在了蒋姨娘的腕子上。
蒋姨娘看着郑令意用雪白的小米牙咬着腰带扯紧,狠厉的像是一只饥饿多时的小野狼,心里不由自主的放松了几分。
就算自己撑不住松了手,也是落不下去了。
“艾姨娘,绿意姐姐,你们吓傻了不成,还不帮我把姨娘拉上来?”郑令意高声道。
绿浓抱着郑嫦嫦也跑了过来,见状赶紧放下郑嫦嫦,帮着把蒋姨娘拽上来。
四周已有几个零星的丫鬟好奇的探着脑袋向这边张望,她们虽没上前搭把手的意思,可这件事到如今的地步,已经是太不高明了。
如果蒋姨娘直接被推了下去,怎么说都由着她们俩编了。
可蒋姨娘抓住了栏杆,还惹了这么多人来看,若是那个嘴不严实的漏了一两句出去,鲁氏怕也不会高兴。
“妹妹怎么这般不小心,看鱼儿也要有个分寸,探出大半个身子去瞧,算个怎么回事?”艾姨娘一边帮着拽蒋姨娘上来,一边垂着脑袋躲着蒋姨娘的视线,道。
蒋姨娘艰难的爬了上来,不自觉的打着哆嗦,她紧紧的靠着郑令意,腕子上的腰带仍不肯解下。
蒋姨娘伸手将绿意拉开,看向她身后的艾姨娘,十分委屈的说:“姐姐,咱们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你何苦要费这个心思害我?”
绿意见蒋姨娘将自己择了个干净,以为是自己方才的随机应变,叫蒋姨娘相信推她的人是艾姨娘,便正好以暇的立在一旁,看着她们狗咬狗。
“妹妹浑说什么呢?分明是你自己不小心。”艾姨娘自己做了恶事,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到底还是有些惊惶,下意识错眼去瞧绿意。
“好好,我不跟你争辩。”蒋姨娘正巧低头,伤心欲绝的擦了擦眼泪,腕子上一大片的擦伤叫人看着可怜,道:“姐姐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妹妹我可没你的好福气,你若真生了个儿子,可别起什么不该有的心!”
她将手十分自然的交给了绿意,要她扶着自己走。
郑令意沉默着牵着腮帮子上还挂着泪珠的郑嫦嫦,看着蒋姨娘一句句的将艾姨娘拉下水。
“我,我能有什么心思!”艾姨娘忙不迭的争辩道。
蒋姨娘起身时,膝上的撞伤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声冷气,她有些不耐的说:“姐姐自己说过的话可甭叫旁人来提醒!”
绿意怀疑的睇了艾姨娘一眼,漫不经心的扶着蒋姨娘回了西苑。
艾姨娘百口莫辩,立在原地捶胸顿足。
她不过是想叫自己和孩子活命,怎么就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