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来得迟,也少。直到今日,才下了第二回。
一开门就见薄薄的雪花落了下来,雪虽不大,可积了一整夜,地上已经落满了一层白。
甘婆子扫了一条小径出来,像是洁白宣纸上信手的一笔。
娇娇兴奋的直叫唤,头一回落雪是在夜里,它不曾瞧见。今日实打实是它头一回见到雪,在廊下一蹦半丈高,又蹿到雪地里,兴奋的打着滚。
雅致的雪景瞬间变得充满了活泼泼的人间气。
梅姐儿小大人般端着茶盏,但茶杯里盛的是牛乳。
她瞧着在雪地里撒欢的娇娇,又望向郑令意,好奇的问:“它不冷吗?”
“瞧它那身毛,这样的天气定然还叫它还舒服些。”郑令意啜了一口她杯中的松仁茶,道。
“那爪子呢?”梅姐儿又问。
狗爪子光秃秃的,就几根毛在爪缝里,又不像猫儿那样厚实,可踏进雪地里倒是玩的欢畅。
郑令意答不上来了,还是佩儿在旁道:“说不准就跟咱们的眼珠子一样,是冻不着的。”
梅姐儿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头一回想到了这一点,惊讶道:“咦?眼珠子不冷,为什么?”
佩儿这可答不来了,望向郑令意求助。
郑令意摇了摇头,笑道:“可真叫你给问住了,这样多的问题,还是待开春让二嫂嫂给你请个先生开蒙吧?”
梅姐儿没有说话,把半张小脸都埋进了茶碗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唇边一圈奶呼呼的白色痕迹,逗得大家发笑。
梅姐儿最近常来静居,十之八九是她自己独个来的,也不知随她的那个叫做胭脂的婢子上哪去了,怎能这么不上心。
郑令意回回留了梅姐儿在这玩,都要让人给高曼亦传话。
孩子在静居,高曼亦好像没什么不放心的,总是一句‘知道了,劳烦弟妹了’,旁的话也没有。
郑令意也不能说高曼亦轻视梅姐儿,只是男子传承基业,总比女子要受重视些,再加上点哥儿年幼,正是需要精心看顾的时候,梅姐儿的落寞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绿珠从院外走了进来,娇娇跑去迎接她,绕着她转了一圈,又去雪地里撒欢了。
“夫人,那几个婆子都来了,等着您唤呢。”绿珠掸了掸身上的雪花,对郑令意道。
“不急,晾她们一会。”郑令意说着,觉察到梅姐儿不解的目光,便将手指抵在唇上,微微一笑。
年下的赏钱都发完了好几日了,昨个郑令意正打算去灵犀院交账,忽然有婆子上静居来,说自己的赏钱比那些个年资比不得自己的小婢子还要少,很是不服气,要郑令意给个说法。
交账的事情便搁置了下来,郑令意总不能把这些糟心事也连带着交给高曼亦吧。
她原是不以为意的,让绿珠去应付了这些婆子,这些婆子好像嫌事闹得不够大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吵嚷个不停,七嘴八舌的,叫绿珠没了说话的空隙。
郑令意觉出几分不对劲来,问了这几个婆子是哪个院里的。
绿珠回话说,哪个院里都不是,是园子里当差的。
又问了身契在何处?回话说,这身契是在挂在中公名下的,但却是捏在乔氏手里。
郑令意全明白了,她也不意外,其实早想到了是乔氏在生事,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交权给她亲儿媳,乔氏还不乐意吗?
“我让娇娇进屋陪你玩,好吗?”郑令意对梅姐儿道。
梅姐儿点点头,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绿珠招呼了娇娇一声,虽然雪地好玩,可娇娇也很听话。
娇娇飞一样的蹿了进来,跑到梅姐儿身后的时候,却又缓了下来,用脑袋轻推着梅姐儿进屋。
“佩儿,进屋看着点。”郑令意吩咐道。
佩儿‘呵’的吸了口气,恐是自己听错了,踌躇着往屋内迈了一步,见郑令意没有反对,这才放心往里走了。
郑令意与绿珠相视一眼,微微笑了。
那几个婆子被郑令意晾了许久,这才许了她们进来。
婆子们平日里要么在院里打理枯枝落叶,要么在屋里烤火,也没这样死死的站在雪地里,浑身都僵了。
瞧见静居守门婆子穿的那样厚实,耳朵上甚至还有皮罩子,觉得自己身上更冷了些,不由得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郑令意坐在一把大摇椅上,摇椅上铺着厚厚的长毛褥子,她穿着裹着一件雪绒绒的藕合梅花斗篷,只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微微笑着,十分惬意淡定。
连郑令意身边的婢子都穿的都很好,倒不是料子如何贵重,只看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就知道她身上这件袄子里的棉花纳了十足的分量,才能这样暖暖和和的立在雪天里。
“报上姓名,还有在府里伺候的年数。”绿珠说着,摊开了手里的名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那几个婆子面面相觑,有个为首的便上前一步,中气十足的说:“王二家的,在府里做了快二十年了。”
“是外院喂马的王二吗?儿子是守外院西门的王灯芯?”绿珠翻了翻另一本册子,很快道。
王二家的一愣,迟疑着点了点头。
绿珠没说什么,只是看向下一个,扬了扬下巴。
那婆子就没王二家的这样气定神闲了,结结巴巴的说:“周忠家的,十五年了。”
“唔。你男人去年走了,给了五两殓葬费,如今是大儿子抵了你男人外院的活计,是吧。”
“额,是,是。”周忠家的唯唯诺诺的应道。
“这外院的账,少夫人也这样清楚?”王二家的纳罕的打量了郑令意一眼,她脸上始终挂着叫人心里不大舒服的微笑。
绿珠皱眉睇了王二家的一眼,郑令意则慢悠悠的说:“这可真是冤枉我了,外院的账在账房先生那,除了公爹,别说是我,就是婆母也插不上手。你这胡话可别传到婆母那呀,否则,就是你诬我了。”
王二家的缩了一缩,又壮着胆子道:“那,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以为你是谁?夫人行事还需问过你吗?”绿珠虽然不及绿珠持重,但在静居里,身后又郑令意撑腰时,仍属她嘴皮子最利落。
王二家的不说话了,仍是不大服气的样子。
郑令意容着绿珠斥够了,才道:“我头一回学着做事,生怕出了纰漏,万事过问,力求巨细无遗。这内院外院虽隔着墙,但吃穿用度无不是从外院进来的。菜价涨了,我得问,做衣裳扯得料子用的多了,我也得查。市情变化乃是寻常,最怕,是刁奴欺主瞒主。”
郑令意意味深长的说着,一个个的看过去,婆子们都躲着她的目光,唯有王二家的瞧了她一眼,但也就一眼。
“许是账房先生嫌我总是遣人去问东问西的,便索性给了我一本花名册,这千头万绪,到底是落在人身上。”
王二家的没话说了,绿珠便继续点人来回话。婆子们一个个回话,倒真是在府里经年伺候的老人了。
“我不明白你们有什么好闹腾的,册子上前年、去年不都是这个数吗?”绿珠心里早就存了她们是来闹事的念头,老大不高兴的说。
“银钱是这个数,可先前都还有半斤杂粮面和一斤猪膘,今年却没了,这难道不是少了吗?那些丫头片子每天就守着园子门,得的还多呢。”王二家的理直气壮的说。
绿珠被她给问住了,在往年的册子上翻了半天,也没瞧见杂粮面和猪膘的记录,可这些个婆子也不至于凭空捏造,她没了主意,只能看向郑令意。
婆子们大多成了家,与其都赏银钱,不如赏些实际的东西,而婢子就不一样了,大多吃住在府里,给她们猪膘还要嫌腻味。
郑令意对这些守着园子的婆子们本来就不梳洗,都是按着前两年的册子依样画葫芦,以为总错不了了,却没想到还是疏漏了,这疏漏,还是有人早早就埋下的。
“原来如此。”郑令意想了一想,道:“此事我得问过婆母再做定夺,不能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但若有缺处,一旦核实必定补上。”
“后边就是小年了,家里几个孩子都等着吃呢。”不知是那个婆子嘀咕了一句,大家都就低声附和着,王二家的有些得意起来。
“少在我们主子跟前鬼扯,就算缺了你们一口半口的,赏钱不是发下去吗!一家老小的还能饿死?”绿珠高声呵住她们。
王二家的哼哼两句,“少夫人矜贵不知道外头的世道,年节里的什么东西都贵,尤其是这吃食,咱们既然有该得的,就不舍得花这冤枉钱。”
婆子们一叠声的称‘是’,给王二家的助长气焰。
郑令意不是不能强压下去,可她在这件事上叫她们拿住了话头,若要强压,只怕让下边的人心里都添了芥蒂。
下人们平日里看着卑微,可一涉及到银钱二字,个个悭吝的厉害,短了她们半分,日后都会找补回来。
“急什么,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吴家里伺候的老人了,还怕短了你几分吗?”郑令意睥睨着王二家的,道。
这群婆子眼下是占了上风,但也清楚自己只能逼到这儿了。
再犟下去,这位少夫人恐怕就要将一顶‘刁奴欺主’的帽子扣上来了,来之前,这群婆子都是受过指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