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姑姑把手串往匣子里一掷,郑令意垂眸望去,手串叠在那红木匣子里,即便库房昏暗,也能看出这珍珠手串珠粒大小不一,若是一开始便是这串次品,曹姑姑早就点明了。
“好,那我便禀了国公爷,叫他来辨一辨!”曹姑姑威胁道。
郑令意未看丹朱面色,也知她一定是气定神闲的,郑国公才不耐管这些琐事,若是架不住曹姑姑的劝说,估计着也是不上心的,迟早会被鲁氏糊弄过去。
“其实夫人若觉我的嫁妆费了中公用度,也不该在这种东西上节俭。”郑令意拿着手串打量片刻,徐徐开口。
丹朱看着她,神色不知是恼还是同情,道:“姐儿还是少说几句吧。还嫌在夫人跟前不够碍眼吗?”
郑令意无奈一笑,拿起那个次货手串对丹朱道:“丹朱姐姐,你知道我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首饰。尚在闺中不要紧,可一旦嫁了人,总得带些首饰充充体面,我若戴着这个见客,只怕丢了国公府的脸面。”
她又把手里的契书向丹朱递了递,道:“那些个铺子田产什么的,少一张纸便能抵过许多了,丹朱姐姐且转告夫人,我不介意她抽几张回去。”
“姐儿,疯了不成?”曹姑姑不解的低声道。
郑令意知道她为自己好,感激道:“曹姑姑,没几天日子了,我只想着息事宁人。”
听她这样委曲求全,曹姑姑也没什么好说,只努力再替郑令意挣一挣,“姐儿身边的婢子逃了,总不能叫她孤零零一个嫁到吴家去吧。”
“在姐儿手里攥着呢。”丹朱说着,移开了视线,顺着门缝瞧着外头的大雪。
郑令意将那一叠子契书翻过来,果然见到几张身契,一看那身契上的名字,郑令意心头一跳,‘竟这般简单吗?’
“绿浓、绿珠?”郑令意颇为诧异的念出了声。
丹朱瞥了她一眼,道:“绿浓虽说逃了,夫人也懒得再管她,这身契姐儿就收着吧。绿珠就在外头候着,等下让她一道跟姐儿回去。”
郑令意点了点头,嘴角故意露出一抹窃喜,叫丹朱捕捉到了。
“好,多谢夫人。至于这些……
郑令意看向匣子里或劣或次的首饰,又扫了一眼那床匆匆赶制粗劣不堪的合欢被,抽掉两张身契,将手里余下的契书递给了丹朱。
“我方才的意思,还请丹朱姐姐转告夫人。”
丹朱没说话,不过她接过契书,也就是会转告的意思。
郑令意对曹姑姑道:“曹姑姑,咱们走吧。”
她们一出门,门外果然有个与郑嫦嫦一般大的婢子,因寒冷而蜷缩着,一见有人出来了,连忙站直了身子。
“就这么点大,能做什么事儿?”
曹姑姑看着绿珠瘦兮兮的小身板,忍不住摇了摇头。
郑令意没说什么,只朝绿珠招了招手。
绿珠被冻得有些神志不清了,见到一位肤色如雪的翠袍少女在召唤自己,还以为是春水化神,还未弄清形势就跑了过去。
下一瞬,春水之神便掀起了斗篷,将她拢在了融融春意之中。
“姐儿,要上下有别。”
绿珠那浑身打颤的样子虽可怜,曹姑姑也于心不忍,但还是要说上一句。
“曹姑姑,若是冻坏了她,我可不觉着夫人还会再给我寻摸一个婢子。”郑令意笑道。
曹姑姑见她将绿珠揽在斗篷里,其实也有几分感动,不过碍于身份不曾表露,出了安和居门口两人就分道扬镳了。
绿珠渐渐暖和起来,又听到了她们方才的对话,弄明白了身侧这人是谁,不由得有些忐忑起来,“姐儿,您就是我的主子吗?”
“是呀。”郑令意轻巧的说,偏首垂眸瞧了绿珠一眼。
她的模样映在绿珠眸子里,眉黛如山,秋水剪瞳,肤如凝脂,又这样的温柔可亲。
绿珠简直觉得自己撞了大运,她才被买来不久,这几日住在外院的婢子房里,听她们那些婢子婆子瞎说一气,还以为郑令意是根可怜巴巴的黄花菜!
今日一看郑令意的样貌气度,说句会被割舌头的话,便是嫡姐儿也比不上吧。
郑令意不知道这个小婢子的想法,只觉得她傻愣愣的看着自己,连走路都不看地面。
她点了点绿珠的额头,见她还是浑然不觉,有些担忧的想着,‘该不会真冻坏了吧。’
“姐儿!”绿珠忽然回了神,在斗篷里蹦了蹦,郑重其事的对郑令意道:“我会好好伺候您的!”
郑令意忍俊不禁,道:“你知道什么叫伺候吗?”
“知道啊。我又不是第一回被卖了!我从小被卖到大的!”
绿珠一脸快活的说着,却没意识到这话有多么叫人心疼。
郑令意顿时心生怜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默然无语,叫绿珠生出惶恐来,疑心是自己说错了话。
‘糟了!姐儿定是觉得我被卖了太多次,东家都嫌我了!’
她急急解释道:“不是姐儿你想的那样,第一户主子是个赌鬼,没钱只好卖了我。第二户原是把我买去做童养媳,可我刚到他们家,他们儿子就急病死了,把我打了一顿又给卖了。第三户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夫人嫌少爷院里婢子太多,所以把我卖了。”
绿珠把自己的事情倒了个底儿掉,见郑令意面色愈发怪异,连连摆手道:“姐儿,我不是扫把星!你别赶我走。”
“不会。”郑令意听出她的不安,连忙安抚道。
绿珠得了她的话,这才平静下来。
郑令意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的说了半晌,忽然又安静下来,倒有几分不适,侧眸去瞧她,却见她正屏气憋哭呢!
眼泪汪汪的往外流,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是怎么了?”虽已经到了西苑门口,总不能叫她淌着眼泪进去。
“没,没什么,奴婢是高兴。”绿珠用力的擦着眼泪,眼角鼻头一团红。
“别,这样搓皮肤要皱的。”郑令意抓住了她的手腕,从袖中抽出丝帕来。
这样娇柔的丝帕,绿珠见从前的主子用过许多次,却从没想到这种矜贵的东西会落到自己脸上。
轻的像云,柔的像雾。
绿珠下意识躲了开来,生怕自己的眼泪弄污了丝帕。
“诶?”郑令意揽住了她的肩头,边替她拭泪边道:“怎么了?躲什么?”
绿珠脸上的眼泪被擦得干干净净,她怯怯的抬眸看郑令意,继而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走吧。”郑令意道,她不知道绿珠方才在想什么,依旧用斗篷罩了她往里走。
绿珠看着实在太稚气了些,不过蒋姨娘和巧罗也早有了心理准备,再怎么说绿珠起码算是平头整脸的,日后五官长开了,说不定能更顺眼些。
“嫦姐儿、姨娘、巧罗姐姐。”
绿珠挨个行礼问安,明明是蒋姨娘在她眼前立在,她却先唤了郑嫦嫦,想来也不是个全无头脑的,倒可以教一教。
巧罗带她熟悉了规矩后,绿珠又凑到了郑令意身边,看她蜷在软塌上看书。
郑嫦嫦见绿珠盯着郑令意瞧个没完,虽然知道她的身契在郑令意手里捏着,但还是忍不住道:“绿珠,姐姐爱看书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
绿珠倒是很机灵,掩着嘴道:“是不是夫人不喜欢姐儿们学问太好?”
郑嫦嫦点了点头,也学着绿珠掩口的样子,轻道:“是呀。”
绿珠眨巴着眼睛,道:“可姐儿都快嫁人了,还需在意吗?”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郑令意随口道,纤纤玉指翻过一页。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儿。从前伺候的主儿,虽说样貌还不错,可那都是脂粉堆出来的。’
绿珠看着郑令意粉柔柔的肌肤,情不自禁的想着。
她在外院通铺里住的那些时日,也听了不少关于郑令意的传闻。
都说她这张好皮子,是在鲁氏眼皮子底下藏了多年,前阵子失足落水才漏了底儿。
被人这样盯着看,郑令意怎么可能觉察不到,挪喻道:“瞧着我做什么,脸上可是有花?”
“有,姐儿是桃花面。”绿珠下意识道。
郑令意的目光有几分惊讶,又垂眸翻过一页,道:“瞧不出,你倒是个嘴甜的。”
绿珠嘟囔道:“旁人我才夸不出口呢。”
郑令意笑了一声,神色却有些凝重起来,她拍了拍软塌边上的空位,道:“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绿珠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连连摇头,道:“姐儿,我站着就成,有什么吩咐您就说。”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很重要,你不坐下来,我不好说。”郑令意说着,又拍了拍软塌。
绿珠挪上了半边屁股,倾身子向前,道:“姐儿您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很快就要嫁去吴家。”郑令意开门见山的说,“有一句话要先嘱咐你,同我一道去吴家过日子,恐不是享福,而是历劫。”
绿珠呆呆的愣住了,道:“姐儿,您不喜欢吴家哥儿吗?”
郑令意别过脸去,有些不自在说:“跟吴家哥儿没关系,吴家这个地方就与我不对盘,所以你跟我过去后,说话办事一定要谨慎,若是起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索性先装个寡言的性子,也好过说多错多。再者就是,在吴家除了我,谁都别信。”
绿珠虽不明白为什么,但见到郑令意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得重重点头。
郑令意对绿珠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有些担心她年纪小,恐在言行上不够周全,这才嘱咐她要谨言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