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袁氏进宫的这日午后,温靖侯府突然来了一辆极不起眼的黑色马车,来人在车轿厅里下了车,便被人引着往庄岩的外书房走去。
这条路并不长,眼下的天气虽早入了冬,今日也没有雨雪与北风,谁知这人大氅上的风帽却一直盖在头上,将大半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令谁也瞧不清楚他的真实面目。
直到他一路进了书房里间,庄岩又将关山等人都打发走了,令小厮与书童们都去外面守着门,来人这才轻轻掀下头上风帽,又拱手给庄岩见了礼。
庄岩不由得失笑道,你个赵小六今儿怎么这般神神道道的:“往日你又不是没往我们府上来过,你那敬王表兄不也甚是赞赏你能与我走得近么?”
原来来人便是赵明美的庶出六弟赵明哲,生母是戏子出身那一个,也就是韩宓在春天前往通州庄子上赏花小住时、引荐给庄岩认识的其中一位。
这肃宁伯府赵家既是赵贵妃的娘家,也是敬王的舅家,赵明哲与他四哥认识了庄岩后,也便从未瞒着敬王,相反还时时刻刻都不忘将此事摆在明面儿上。
因此上就在齐王也便是太子当初出宫建府时,敬王也便早就知道孙连堂有意将排行为三的孙女孙雅静推给齐王做侧妃,齐王却颇为敬谢不敏。
敬王当时就摆出了一副非常体贴兄长的架势,径直跟齐王表示他要替兄长分忧,替兄长收下孙家那女孩儿,在齐王妃摆宴当日还不惜为此闯了齐王府后宅,令孙家赔了夫人又折兵,颇是有口难言。
虽说这孙家后来也没少替敬王添麻烦,连赵贵妃也为此和敬王闹了不止一回,甚至令他的名声越发不好听了,可孙家最终出了事,敬王到底也没沾惹上一身骚,还令他的太子兄长与皇后娘娘都谢了他不止一次不是?
敬王也便从未怀疑过,他这两位庶出表弟是弃了他改投太子了,而是为了方便替他时刻掌握太子一方动向,这才假意与温靖侯世子走得这么近。
那么庄岩眼下瞧得赵明哲竟将今日的到访搞得如此神秘,他又怎会不疑惑?
他是已经知道那个文山道人的来历有些诡异不假,也知道赵明哲今日来访或许与那文山道人有关。
可赵明哲终归是敬王的表弟,还能真为了依附他,便将敬王卖得一干二净?
赵明哲却是闻言笑也不笑,反而一脸凝重带着三分哀伤,随即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亦是连声道,求庄世子抬手救救我小兄弟。
“我们伯爷想将他送到文山道人的新道观里去,叫他跟着那牛鼻子学炼丹!”
庄岩慌忙伸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直道你有话慢慢讲:“大家兄弟一场,你这么跪我算怎么回事儿,将来还要不要见面了?”
只是别看话是这么讲了,又全然表现得对那文山道人不感兴趣,庄岩心中却有一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
原来他虽然早几日就派人去查那文山道人了,却一直都没查出什么来,若是去西川又路途太过遥远,三两个月也未见得能传回消息,实在是令他有些一筹莫展。
敢情那道人到了京城后便建了新道观!若早知道这个,他岂不是早叫人在京城周围探访各个道观就成了!
这之后他也便从赵明哲口中得知,原来文山道人已经来到京城快两个月了,所谓的新道观也不是一砖一瓦新建成的,而是肃宁伯与另外几个先帝爷时期的老外戚、还有昭亲王等人共同出的银子,在大兴买下的一个田庄略作修葺。
“虽说道人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那文山道人自己个儿便有二十多个姬妾,膝下也是儿女成群,可我那小兄弟今年才刚六岁,若是送去了道观里,不就是去给这道人的姬妾与儿女当小厮使唤的?”
“再说那炼丹炼药的差事本就是到处火炉,朱砂水银又样样带着毒性,他一个小孩子家哪儿避得开这处处危险?”
赵明哲一边给庄岩学说着,一边忍不住红了眼。
他和他这同母兄弟都是庶出不假,可庶出也是人,他以为他攀上了温靖侯府后、又令敬王表兄赞赏得很,便可以令他父亲高看一眼,捎带手也能待他小兄弟好一点。
谁又知道他父亲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还说什么若是他的小兄弟学会了文山道人一身本事,将来不但能令他父亲与赵家全家长生不老,连带着这天下究竟归谁也未可知!
庄岩既是将小厮们全都打发了出去,也便只好亲自动手给赵明哲拧了个热手巾来,等对方拿着手巾捂在脸上,他这才淡淡的笑道,我看你是关心则乱。
“你既然知道那权作道观的田庄在哪儿,又知道那道观里养着二十几个女子和一群孩子,还日日生着炉火炼些见不得人的丹药,径直报官叫五城兵马司捅了这处淫窝子不就得了?”
大秦朝对佛教道教这些教派并没什么偏好,也从不曾像前朝一样扶持僧人、打压道士,几乎将天下的道观全都毁于一旦。
只是不管是僧人还是道士,若是像这文山道人这般做派,道观里竟成了豢养姬妾之地,甚至还有采补之嫌,这岂不成了邪门歪道,这哪里还是正经道教呢?
这就更别论那文山道人才刚到京城,便已是这般迅速的拉拢了一众老权贵,不但将先帝爷时期的外戚与当今圣上的兄长昭亲王都笼络了,宣扬的还是长生不老这等邪论,这更是其心可诛!
赵明哲拿下脸上的手巾苦笑:“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世子这个法子。”
“可那道人这处道观所在,只有我们伯爷与那昭亲王有数几人知晓,若是被我报了官,哪里瞒得过去?”
到那时莫说他想救他小兄弟了,就连他与他的生母想必也逃不脱一死。
庄岩沉声道你的思虑倒也没错儿:“毕竟你手下能用的就那么几个人,就算他们想替你保密,也未见得有这本事扛过你们伯爷的严刑拷打。”
“那你便踏踏实实将此事交给我,你尽快回府吧,也省得被人发现了你的行踪。”
等得赵明哲千恩万谢的告了辞,庄岩又招呼关山替他将两位幕僚请来,三人关着门又商谈了片刻。
也正是他将这两位幕僚请来后,他也便从二人口中得知,内城兵马司昨日捉了个女扮男装的小道童,因着这人被捉进五城营衙门后便服毒自尽了,他父亲今日已经暗中示意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胡琪务必详查此事。
庄岩闻言就笑了。
亏他之前还在考虑应该怎么做、才能将报官一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既不会叫人猜疑到赵明哲头上去,亦不会知晓幕后主使是他。
“那小道童一来是女扮男装,二来又服了毒,这岂不是递上门来的现成把柄,正可以叫五城营顺藤摸瓜查一查那田庄么?”
这就更别论与其去皇帝面前掀那文山道人的老底、难免证据不足,看似还好像不想叫皇帝的风湿尽早痊愈,哪有直接打击文山道人的巢穴来得快!
到那时也不需要如何证明那文山道人来历不清,更不需要揭穿那道观里如何□□不堪,只要叫皇帝得知这道人竟与昭亲王蛇鼠一窝,这便够了!
可是即便庄岩立刻就叫人给他父亲递了话儿,温靖侯又一次如此这般提点了胡琪一番,庄家父子二人也是万万没想到,皇后派出的两位太医已是连夜启程离京,第二日天才蒙蒙亮便到了汤泉行宫,美其名曰是前来替皇上记录脉案的。
这两人到了也没多久,便从文山道人给皇帝熬的汤药渣子中找到了残余的几个罂子粟壳儿,随后便来到圣前回禀道,这罂子粟正是十几年前从西域传来的一种草药,任谁服用久了都会上瘾。
可那文山道人又怎会立刻就认了这个罪?
他顿时跪在地上连唤冤枉,又不迭声的沉声分辩道,这两位太医分明是嫉恨贤能,是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
原来文山道人也清楚得很,从打他跟来汤山温泉行宫,这才不过短短十来日,他还远远未曾赢得皇帝的全面信任。
因此上他不但不曾带着罂子粟这类草药来,也从来不曾打算这么早便使用这等招数——若是正儿八经扎上个把月针灸后,皇帝的风湿还不见好,再行“良策”也不迟。
且不说他给皇帝熬的汤药,使用的可都是御药房备下的生药,不论他抓了什么药,御药房跟来的掌药都有记载在册。
单说这位病人可是九五之尊,汤药炉前至少也有四个太监假作帮忙,实则看着他,哪里会叫他有往药里掺东西的机会!
“陛下若是觉得贫道的辩解不可信,不如这便差人前往贫道下榻之处搜查吧,若能找出半个罂子粟来,贫道立刻认罪伏法!”
“倒是这两位院判大人,说是前来给陛下记录脉案,为何不与贫道先将早几日的脉案问一问,却偏去查了药渣子?”
“还请陛下这便下令查一查这两位大人身上与随身行李,能查到那罂子粟也是说不准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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