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处尹抬眸望过去,那葱白似的玉指正小心翼翼地揉搓着人面。
随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娴熟,橡皮泥儿贴在那骨骼上仿佛活络起来似的,跟人的肤色竟是如此相似。
她用着手上不知从何来的尺子在皮肤上略作测量,再按照测量的数据将面部的颧骨、下颌、眉弓徐徐捏制成她需要的高度。
等整张脸捏好,她这才取了鞋锥和牙签细细将从眼眶开始一点点雕刻,颇有耐心。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她才刚刚将一颗眼珠子上的眼皮划好,瞧着倒有几分活灵活现的。
“晚膳备好了”十三从外头敲了门,这才惊了怜筝一跳。
不知不觉入了神,压根忘记时间了。
抬首撞上卫处尹深邃的眸,见她望来,卫处尹却是一笑,眉宇间难掩悦色。
“肚子饿了?”他勾唇一笑:“一同用膳吧,本王也饿了。”
“下官不饿,王爷您先去用膳,过后回去即可,恕下官不远送了。”
怜筝低头,将面团捏做两个细短的长条,接作死者的唇瓣。
她的手刚从死者的面部撤了下来,冷不丁手腕一紧,被人拽起了身子。
“先去用膳。”卫处尹握了她的腕子,二话不说,顺势拉着她出了书房。
拉着走到了门口,怜筝微微蹙眉,倒是没生出怒意来。
她停下脚步,卫处尹转过身,望着她。
怜筝淡道:“下官知晓了,陪王爷去用膳便是,下官自己可以走。”
卫处尹淡淡一笑,这才缓缓松了她的手。
掌心那一抹温热尚在,卫处尹忙压下了心头的私念,转身快步去了大堂。
怜筝将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好好整理好搁在了一旁,这才跟了上去。
怜筝一心记挂着重塑人面的事情,吃饭也吃的不安心,潦草地吃了两口,送走了卫处尹,又急急忙忙地回了书房。
望着阮怜筝头也不回的背影,阿立不由得多了一句嘴:“主子,你为何不陪着阮姑娘?”
“不急。”卫处尹眸光清凉,在夜色里灼灼其芒。
“她总归一心记挂着别的事情,即便本王陪着也没什么作用,倒不如让她专心做事去。”
“回府罢,这两日我瞧着昱王倒不是很安分。”卫处尹唇边含笑,可那笑却倏地变冷。
“此事关键,一旦错失时机,便再没了机会,另外,盯住了晋王(二皇子卫宗纪)。”
阿立不再多嘴,低头道:“是。”
另一处,怜筝呆在书房里,一心研究着重塑面部。
用着牙签和鞋锥,一点一滴地雕塑着面部的细节,光是眼皮就费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她时不时坐在地上,将那副骨骼拼回原形,用浆糊和窗纸小心糊好,再把身子骨用洗脸的木盆架子撑好,用绳索固定了。
随后,对着这身子一顿琢磨,三盏油灯生生不够用,足足点了六盏,熏得她都要流泪了。
等琢磨出死者的年龄等其余方面,她再将人的面部微微进行改动。
循环往复,入夜已深,她却依旧废寝忘食地呆坐在原地,一阵琢磨。
“冬日地上寒气重,也不怕再着了凉。”
一阵长叹,怜筝的手心的那颗‘人头’忽然腾空飞走,抬眸就迎上了风因清俊的面容。
怜筝着急,伸手勾了勾,没够着,恼道:“将东西给我,都做好大半了。”
“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风因并未将东西放下来,好看的眉眼染了几分责备。
怜筝这才瞧见,他身上仅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披了件大氅便来了。
怕是来的匆忙,穿得甚为单薄。
“子时。”怜筝扭头看了一眼日晷,蹙眉抬头,“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听闻筝筝今日和旁人呆了一日,我若再不来,怕是连骨头都瞧不上了。”
怜筝一愣,朝门口那人影瞥了一眼,“你说我日后要不要拔了十三的舌根子,省得大半夜的非惊动了你来。”
十三一惊,忙缩头蹲坐在地。
完了完了完了……彻底得罪她了……
元九低头,同情地看了一眼十三。
“那我瞧着你不如拔了我的,我下的令,苦果总要自己尝。”风因笑出了声。
怜筝没好气道:“将人头给我,再一点五官就基本都做好了。”
风因瞧了眼手上的人头,扬了扬眉,“你做的倒是挺像,可你又如何确保这颅骨会是这副相貌?”
风因将人头对着烛光谨慎地递了过去。
怜筝小心接过,将人头安放在桌面。
她又重新从架子上任意取了两副颅骨来,“这叫颅骨复原技术,以前可以用电脑直接来做图要简单的多,若非爹爹年幼时捏了泥面人来教过我玩,怕是我也不会做的这样好。”
说道阮六杨的时候,怜筝的心里总是生了痛意。
风因有些疑惑,“电脑?”
“就是……一种手艺,堪比我们人的脑子。”
怜筝解释不清楚,干脆指了颅骨开始解说。
“颅骨复原是根据人体头面部的五官形态特征,东苑朝的人通常颅形椭圆平滑,发际偏低,颧弓上缘、下颌升支和下颌角都比较有特点,你再瞧这副。”
怜筝将两副颅骨摆在一起,“通常男性的颅骨较大较重,骨面会凹凸不平,而女性相反,骨面较平滑,颅脏的容积也比男性的要小。”
她将两副骨骼的额骨、面部额骨、下颌体、角区等一一指出,风因很快就懂得了如何分辨不同之处。
“所以男女的头骨不同,重塑人面便能够区分出死者的五官面部特征?”风因眸光乍亮。
这倒是有点意思。
怜筝点头,“对。”
风因来了兴趣,拉了椅凳,坐下细问:“五官处又如何详细分辨?”
怜筝随之在风因的身边坐下,指着骷髅的黑洞之处开始解说。
“你瞧,从眉弓、眉间突度、鼻根点、眼眶都能分辨。”怜筝手口并用,拉了风因的手将区别之处一一摸索过,以加深他的印象。
“男性的眉弓通常明显到中等,眉间突度显著,会突出于鼻根上方,且鼻根点凹陷较深。”
“女性的眉弓微显到中等,眉间突度平直,鼻根点凹陷较浅,眼眶近似圆形,相对较大。”
怜筝说完,将颅骨微微推开了一些,道:“不过通常不同人种、年龄会造成五官的组织厚度出现区别,但是我尚未接触过东元朝以外的异族人,若是有异族人的骨头,我定是要好好珍藏了来看。”
风因挑了挑眉:“寻常女子喜欢金银首饰,原以为你特别,喜欢验尸,眼下倒是更特别了一些……”
怜筝起身,将那捏好的人头骨再放回木凳上。
风因跟着拉了张凳子,随手搁在一处,坐在她边儿上,笑道:“……喜欢藏尸。”
“还有更特别的。”怜筝笑眯眯地扭过头来,举了举手里的鞋锥子,“喜欢剖尸!”
风因故作害怕,看向怜筝,笑道:“筝筝放过我罢…….”
瞧着他这副表情,怜筝忍不住笑出声,将手里的鞋锥子挪了位置。
“主子。”门口传来元九的敲门声。
风因道:“进来。”
元九这才端了两碗馄炖,放在了桌上,这又转身出了门,将门关好。
怜筝只瞥了一眼,就能看见十三跟缩头乌龟似地躲在了门后头。
鼻尖闻见了淡淡的酸味儿,倒是真有些饿了。
“晚饭跟囫囵吞枣儿似的,能不饿?”风因瞧着她投过来的视线,伸手去拉了她。
怜筝并未躲,由着他拉着她的手,牵到了桌边儿。
“两碗?”怜筝努了努嘴。
“我刚从宫里回来,总不能筝筝小气的一碗都不分了我。”
怜筝诧异地看向风因,“你刚从宫里回来?”
“嗯。”风因落了座,将她拉到身边,将手头吹凉的馄饨推了过去。
怜筝接过他用巾帕擦干的汤匙,舀了一口馄炖送进口中。
没成想这样烫,她烫着了舌头,忙在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没人跟你抢,下回烫着了不许咽!吐出来,仔细再伤了肠胃。”
风因恼了自己一般,伸手又将那碗馄炖取回来,用汤匙轻轻搅,再吹了吹。
“我没这么娇贵。”怜筝好半天才将舌头捋凉了,伸手要去抢。
风因拍了她的爪子,挑眉道:“寻常女子都吃不得酸辣,你倒好,喜欢酸辣不说,吃的还比别人要凉些,怕烫还偏爱吃辣子。”
“无辣不欢,你若是跟我学,我还能教会你许多。”
风因笑了笑,“那你倒是说说。”
“你可知晓川蜀,那处的辣子美食数不胜数……”
怜筝说起菜名,却丝毫未想过这些菜名都是东苑朝不曾有过的。
她说得开心,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风因已经将馄炖吹凉了。
他送了一口递到她的唇边,“尝尝,可是还烫着?”
怜筝张嘴,尝了一口,“不烫,正好了。”
“是吗?”风因将碗推过去,又将勺子塞进了她手里,“那我尝尝?”
怜筝一怔,还以为他是想要自己个儿喂,“吃你自己那碗。”
“不,我尝尝你的烫不烫。”
怜筝未回过神,只觉得这话不对,可风因已伸手勾了她的脖颈,俯身下来。
半响,风因放开了怜筝,她面颊红润,气息紊乱,水眸微润,唇色粉嫩。
“无辣不欢?”风因见她睁了眼,戏谑道。
若是她这样的小辣椒,那么,他倒是愿意。
他也愿意尝尝‘嗜辣如命’是什么滋味。